古人对私家园林情有独钟，东晋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大概是无数中国人的生活理想。这种园林或由住宅拓展而来，曲径通幽；或另外卜地建构，别有洞天。大多不大讲究建筑的外观，也不大在意占地的规模，但最好能依山傍水，起码也要能平中见奇，小中见大，能令人乐在其中而已。几间草堂，一方池塘，柴门篱墙，这类园林多建在郊外荒村；一丛翠竹，数堆假山，一座亭子，短墙镂空，借景院外，城市里较多这类私家园林。嗜好读书的人当然会建数间书房，吟啸其中，觉得宇宙已逗留在这片天地之中了；信佛道的人，也许会专辟一座斋房，早晚焚拜其间，在香烟缭绕之中度过似真似幻的残生……至于莳花弄草，煮酒烹茶，呼朋唤友，应时雅集，吟诗论文，其具体方式则随主人的人品、性格、兴致、处境而各各不同，难以缕述。

　　古人的私家园林常冠以“别业”“别墅”“山庄”“园”等字为名。

　　明成化年间庄昶因进谏获罪而归隐家乡，起初住在浦口城南清江门外，号清江别业，别业里建有观物草亭，常与孤鹤老人周维坤①唱和其中。庄昶诗《次孤鹤老人〈观物亭坐雨〉》应作于此时：“小阁题诗坐，高怀散远秋。风花聊沈谢，行止自轲丘。野暝微孤树，江清着数鸥。与君真自厚，不是雨相留。”②又建有卧林亭，亭成时恰逢朋友林光③来访，因而命名“卧林”。一时名臣如李东阳、邵宝、娄谦等都曾到访过清江别业，并有题诗传世。④其中李东阳⑤《寄庄木斋清江归隐》诗，写别业的环境、主人的退隐生活，最为精彩，诗云：“六峰东面一江横，此老逃名更得名。山屋到秋经雨破，野洲竟日任潮生。消愁物已杯中办，得意诗还枕上成。二十年前携手地，寺门斜月晚钟声。”(《怀麓堂集》)

　　清江别业建于成化十二年(1476)，庄昶时年四十岁。因江潮频发，至成化十五年，仅隔三年，庄昶于定山珍珠泉畔另建草堂，此后数十年遂隐居于此，直至逝世。

　　弘治六年(1493)秋，青年文征明(后来成为著名的书画家，号称诗文书画“四绝”全才)曾经慕名前来拜访庄老先生，同年冬，方才辞师归家。其间作诗《谒庄先生留宿定山草堂》，诗云：“十亩青松四面山，草堂宛转乱流间。若非清福安能到，为访高人暂得闲。竹圃眠云秋濯濯，水舂供枕夜潺潺。就中何事犹堪羡，国是人非可不关。”(《甫田集》)若干年后，庄先生已去世，文征明从滁州经江浦过江，作诗《宿江浦有怀定山先生》：“惊风木叶夜毵毵，独宿江城酒半酣。千载名山无谢傅，一生知己愧羊昙。青灯暮雨残诗帖，明月苍松旧草庵。二十年来头欲白，当时心事向谁谈?”⑥触景伤情，青灯暮雨之下，诗人怎不怀念明月苍松里的草堂主人?

　　定山草堂边上另建有天峰阁，阁左右种竹千余竿，竹林中建有竹雪轩，庄昶作《竹雪轩记》，自谓“每大雪，竹益苍翠，清映窗牖，予坐其间，觞咏啸傲，无不相对，意甚适也”。⑦庄昶一个弟弟又为其兄建一所书屋，供读书之用，名为新江行窝，既成，诸友来贺，庄昶作歌以谢。⑧庄昶围绕草堂，还先后建有七座亭子，曰春风亭，溪云亭，活水亭，鸢飞鱼跃亭，回海亭，天地一我亭，东风亭。

　　庄昶先生的这些建筑，大约是定山(今名顶山)珍珠泉一带最早的园林建筑。一百多年后，万历年间浦口守御彭绍贤来泉上构筑堤坝亭阁，将其打造成名扬天下的风景名胜区，这一处庄氏私家园林的历史遗迹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吧。


　　从浦口城万峰门(西门)进来，旧称西门大街，大街东接府前大街，又东接十字街。西门大街北侧，有俞氏家宅，坐北面南，嘉庆年间(1796—1820)，文士俞汝谐筑私人园林于家宅之西，名市隐园。园有看云楼、一草亭、景陶轩、留有余春草堂、窗竹潇湘馆、窥园成趣室等。

　　俞汝谐，字鹤亭，号子和，一号友樵，诸生，外貌魁梧，仪表堂堂，博闻强记，谈论时多雅谑。市隐园建成后，与定海人蓝海、滁州人夏平成、同乡于凌斗、金学浚等诗酒琴弈，乐在其中，竟日不倦。于凌斗，字峻山，秉性耿介，不染一尘，有《咏古诗》百余首，伟论雄词，不落窠臼。而金学浚，字冠南，号愚泉，岁贡生，与俞汝谐为同窗，善诗书，工篆刻，手纂《经史疑义》，可惜咸丰中避粤寇乱，年七十三，客死天长之石梁。文士李登瀛(夫妻皆死于咸丰“红羊之乱”)作《过俞友樵先生市隐园》诗云：“绿水城隅久卜居，青山对面见真吾。买将风月春无价，构到园林画不如。兴至便尝无量酒，老来惟著等身书。居然兼食园丁俸，自起浇花日课租。”(《芋庵诗草》)

　　是的，市隐园主人在此笔耕不辍，著作等身：《市隐园文集》四卷，《看云楼诗集》十六卷，《看云楼骈体文集》四卷，《看云楼赋钞》一卷，《留有余春草堂词稿》一卷，《抱瓮灌园叟杂著》六卷，《友樵遗稿》一卷。这些著作今皆不见传世，令人惋惜。尤可惜的是其晚年辑录《珠浦诗存》二卷，今仅存《珠浦诗存·序》一篇。序谓“邑人多习于吟咏，国初至今，诗人无虑数十百家，其中可存之诗无虑数千百首。然而或以诸生老，或以布衣老，不见采于郡邑之志，因而其诗多不存。又或一官清苦，子孙式微，生无梨枣可藏，殁无传乘可据，则其诗亦不存矣。予甚惜之!”⑨

　　俞汝谐因此四处采访搜罗，去芜存菁，编成此书，惟恐“其人不存，其诗亦不存也”；惟愿“倘其诗犹存，则其人与之俱存也”；深信“人无论穷达，诗无论浅深，皆一字一句呕心而出，皆欲其长存也”!

　　该序作于道光十九年(1839)四月，其结语云：“惟此两卷中存诗无几，则此外之不存者正多也。且予一人存之，安见他人能共存之耶?予今日存之，安见他日能终存之耶?此皆不可知之数，惟付之浩叹而已!”俞汝谐之“浩叹”者有三：挂一漏万，遗珠之憾；我存之人毁之，异见之憾；诗存一时，难保永远，湮没之憾!

　　熟料不久发生咸丰之乱，不但其《珠浦诗存》等著作、其市隐园，就连其生命都毁灭于铁蹄与战火之中。愚昧毁灭文明，从来都是连根拔起的!

　　清康熙年间，旧江浦县石碛镇(今属桥林街道)南三里，有一处私人园林，名逸园，园主人世代务农，名王宣。王宣，字圣期，世居石碛镇，居所环山带水，十分幽静，然而又筑小园子于其居所之东三里，楼面小山，门环大柳，莳花种竹，穿池引泉，迨至诸事处理完毕，辄前往小憩，左图右史，茗碗炉香，游息其中，过着神仙一般的幽闲日子。

　　王宣早年贫寒，与弟弟王诏(字馨闻)皆幼孤，仰赖寡母拉扯成人。兄弟笃于友爱，辛苦劳作，又善于经营，渐富裕之后，乐善好施，修桥铺路，获得乡人称颂。王宣虽老年(六十岁)才得子，然而教育子侄严厉而得法，后皆颇有出息。子之冕，博学多才，志向远大；侄之翰，字皋甫，号墨军，工诗画，为《雍正江浦县志》作《名胜图十六》冠于卷首。

　　为宣传孝道，从明初开始，朝廷实行一种名为“乡饮”的制度，于每年正月十五、十月初一，各府、州、县皆选拔民间德高望重的老人若干名，为之举行宴会，各府州县长为宴会主人，教谕等教育主管为司仪，儒学生员则临时充任端茶倒水、送往迎来的服务生。当这些白发飘飘的耄耋老人被簇拥着前往文庙赴宴，围观者不禁唏嘘不已，努力向善之心不由得暗自生发。

　　康熙五十五年(1716)，江浦县衙举行乡饮酒礼，王宣为乡饮宾，一路上观者如堵，人人皆以为名至实归。上元人(今南京)黄越(字际飞)⑩为作《王圣期乡饮酒礼序》，略曰：⑪


　　康熙三十一年(1692)春，予有事于江浦县之石碛镇，于稠人中见王先生而异之，见其言语气象，类有道者，遂询于其乡之耆硕，皆曰：“是幼孤而能自立，有才而兼有守者也。”因缕述其事迹。三十年来，予频频往来于其乡，乡之人士称之者益众。或曰：“王君八岁失怙，弟馨闻又少于君，事母孝，兄弟友爱，左提右挈，白首无间，家道之成由此。”或曰：“王君生平好行阴骘事⑫，有困厄者，辄出所有，以周其急，然无德色，亦不令人知。”或曰：“君立身行己，皆有法度。其治家严肃，有条理，六十始生子，君课子暨侄，朝夕不倦。侄之翰游于庠，有文名；子之冕博学，可卜远大。”或曰：“君雅意笔墨，尝受经于龚柴园，得其宗旨，一时大江南北诸名家乐与之游。”或曰：“君晚年陶情山水，去家二三里有园数亩，楼台池馆悉备，游息其中，左图右史，茗碗炉香，作天际真人想。”⑬予往游其地，羡君之治生始劳终逸，为序其缘起，颜之曰逸园。

　　予叹王君足不出乡而能令乡人敬重若此。何以得之?忠信以为基，沉毅以有守，迟久以为验，故而乡人悦于心而出于口，不期然而然。

　　予与君仅隔衣带水，亦可谓乡人也。十年契阔，故闻其事而乐道之。


　　据此文可知，黄越还曾为王宣私家园林题额“逸园”，并作《逸园序》，赞赏其劳而后能逸、始劳终逸、心安而逸等生活理念。逸园之“逸”字有深意矣!

　　旧江浦县私家园林之可说者尚多矣，譬如弘治年间弓元的午梦园(在老山南麓)，崇祯年间崔氏别业(在宣化山麓)，天启年间张可闻的竹隐居(在浦口江畔)，明末郑氏野园(在浦口城里)，明末清初陈所学的鸥沙茅舍(在三岔河)、颜天表的独树居(也在三岔河)，清初魏博的半隐园(在浦子山麓)，康熙年间张宗仁的五槐山庄(在汤泉)、刘岩的匪莪堂(在浦口城里)，乾隆年间李庄的卧绿园(在浦口城东门内)、蓝嘉瑨的蓝园(在浦口城西门外)、郑氏的兰窟(在浦口东门内)，嘉庆年间吴楫的双桐书屋(在浦口左所巷上街)，道光年间夏朝法的杨柳湾头(浦口宣化桥东)、胡兆兰的万柳庄(在浦口城外西南)，光绪年间顾承熙的淡斋(在县城外西华山南麓)……

　　令人叹惋的是，这些私家园林竟无一处保留至今!除岁月无情，更多原因还是在后人之不懂珍惜。须知，古人的私家园林里不但有过建筑，有过植物，有过人物，有过诗文，有过故事，而且大多有园林主人的精神追求、人格魅力、生活态度。


2024年4月17日


　　注：

　　①孤鹤翁：又称孤鹤老人，即周维坤，又作“周惟坤”，号孤鹤，宁波府慈溪县人，据王弘《文节公年谱》，成化十二年(1476)七月，建成观物草亭，庄昶常与之唱和其中。庄昶写《韦氏族谱序》《长兴县志序》，皆为其所绍介。

　　②诗见《定山集》(四库全书刻本)卷三。

　　③林光：字缉熙，号南川，明朝东莞人。成化元年(1465)举人，拜陈献章为师，来往问学近二十年。会试中乙榜，授浙江平湖教谕，官至襄王府左长史。与庄昶有姻亲，为写《定山庄先生墓志铭》。

　　④参见《江浦埤乘》卷三十八《古迹下·清江别业》。

　　⑤李东阳(1447—1516)，明湖广茶陵人，字宾之，号西涯。天顺八年进士。累迁侍讲学士，充东宫讲官。弘治八年以礼部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直内阁，对时弊多所匡正。立朝五十年，柄国十八年，清节不渝。喜奖掖后学，推挽才隽。文章典雅流丽，工篆隶书。自明兴以来宰臣以文章领袖缙绅者，杨士奇之后，东阳而已。卒谥文正。著有《怀麓堂集》等。

　　⑥诗见《文征明全集》卷五，大道书局，民国廿四年(1935)。

　　⑦文见《定山集》(四库全书)卷八。

　　⑧事见王弘《文节公年谱》。

　　⑨梨枣：旧时刻版印书多用梨木或枣木，故以“梨枣”为书版的代称；传乘：指传记、史书。春秋时晋国的史书称“乘”，后通称一般的史书。此段引文经改写，原文见甘继民校注《江浦埤乘·精校今译》第512页。

　　⑩黄越(1653—1727)，字际飞，上元(今南京)人，康熙四十八年己丑(1709)由刘江浦太老师(刘岩)房成进士，选翰林庶吉士，授编修，五十三年任武英殿纂修。著有《退谷文集》传世，内含文十五卷，诗七卷，收入《四库总目》。

　　⑪原文见黄越《退谷文集》刻本卷六三十页，《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86册第172页。

　　⑫阴骘事：不让别人知道的积功德的好事。

　　⑬天际真人：天上仙人。典出刘义庆《世说新语》：“桓大司马曰：‘诸君莫轻道，仁祖企脚北窗下弹琵琶，故自有天际真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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