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年的治世,特别是后半期几乎都在后宫里度过,完全是消极怠工的状态。由宦官主导的“矿税”,直到他驾崩之前才在“遗诏”中予以废除。在位期间民意汹汹的批判和劝谏,都没有让他发生任何改变。可以说,旧有体制的矛盾以内外危机的形式呈现出来,特别是通过“神宗”的个性暴露无遗,这就是名为“万历”的时代。


  万历

  张居正的遗产?

  16世纪末到17世纪初,也就是万历年间后期,明朝作为一个政权,其功能事实上已经画上了休止符。“明亡于万历”,这是后世脍炙人口的评价,大致可以说是正确的。

  正如武宗正德帝那样,明代昏君的肖像是很有特点的,万历帝的肖像画似乎也不例外。从这一点来看,应该是掺入了世间的评价有意为之。

  同样是万历年间,前十年也就是16世纪70年代,是张居正发动强权推行改革的时期。改革本身获得了一定成果,对后世也有不少影响。或许可以这样认为,张居正自身所期待进行的事,被遥远后世的清朝继承了。那么,为什么说“明亡于万历”呢?我们就从这里开始谈起。

  如上文所说,15—16世纪是民间力量上升的时期,因此也是政权或体制对民间控制力相对缺失的时代。权力和官僚制不再能够管制和保护民间,因而民间各地以多种关系独自形成了中间团体,创造出自我规则和保护机制。

  于是出现了这样的关系:民间社会交回给民间,由民间自主运营,政府和官僚制主要考虑自己的生存。但是,官僚是来自民间的精英,相互关联的通道仍然存在。这样的通道比如科举、地方乡绅等,但是科举合格极为困难,流通也是很有限的。

  通道既狭窄又稀少,无法进入官僚制和政权的人们数不胜数。这些人会扰乱社会的安定,引发政治性的叛乱,类似事例反映为全国性经济问题的典型,比如沿海的“倭寇”和蒙古边境的“板升”,也就是“北虏南倭”。

  虽然眼下需要个别处理,但这样做并不充分,必须制定整体的措施,因此需要对制度的原理加以修正。中央统一的直接掌控已经难以实现,只能将地方事务交给地方,但为了使一定的管辖范围在整体上不至于产生矛盾,必须尽可能临近并加以有效的监视和管理。为了实现这一点,需要将拥有一定裁量权和抑制力,也就是拥有较大权限的官员从中央派遣到当地。

  他们就是管辖一省范围的所谓“督抚”,也就是总督和巡抚。以前由蒙古设立、被明太祖废除的“行省”制度,在经历明朝一代的试错过程后重新复活,并且被清代所继承。督抚在明代还是临时、暂定的职务,经过明清交替的17世纪后固定下来,最终成为常设的官职。

  为了在这样的趋势中保持权威而规律的行政,不至于陷入无秩序、无轨道的状况,中央政府一面对地方加强监视,一面承认其应对实际事务的裁量权力。换言之,既要确保集权的立场,又要尊重地方的意向,不得不成为中央政府的方针。这可以说是在地主义、现场主义和“集权主义”的组合政治体系,既是张居正理想的政体,也被后来的清代所继承。

  万历帝的个性

  如果既要维持明朝的体制,又要和有效行政达成平衡,就只有采用张居正的方法。如果真心以这样的前提运营政治,就更是如此了。务实的清朝在几百年后继承了张居正的理念,这是值得认同的结果。

  反过来说,如果不把行政实效性和中央与地方的权力平衡考虑在内,又会怎么样呢?那就是张居正以后的明朝历史,执其先鞭的正是万历帝自己。“明亡于万历”的评价,自然与此深刻关联。

  这种失去平衡的现象,在三百年后的19世纪也能看到。只要想象一下李鸿章、袁世凯掌握权力的时候,或是清朝在辛亥革命中灭亡、发展为军阀抗争的过程就可以了。所谓明末和清末,可以说都是这样的时代。

  清朝尊重并继承的张居正改革,从明朝的政治史来说,却几乎没有对他的尊重和持续。张居正去世后,很快出现了对强权的反动,改革本身遭到否定。不仅是改革,张居正自己及其一族也都沦为了罪人。

  铁腕宰相张居正是“首辅”,也就是首席内阁大学士,本来也是皇帝的师父和家庭教师。他和幼年万历帝的关系正是过去的老师和徒弟,何况张居正还是异常严厉的老师。

  今天称为“学术骚扰”“权力骚扰”的行为,在过去的教育中普遍存在,以前的中国人也认为,“教不严,师之惰”。张居正正是个毫不偷懒的“魔鬼教师”,作为儿童和学生的万历帝非常怕他。张居正死后,最开心的人据说就是万历帝了。

  万历帝庆幸于老师已不在人世,沉浸在解放的喜悦之中,这也是作为芸芸众生的我们所能共通的感情。然而,身为万乘之尊的天子此后数十年一直维持着松懈的状态,始终如一地消极怠工,这是不寻常且难以理解的,大概也是时代、体制和立场不同吧。

  万历帝的肖像和正德帝一样,看上去都是极具特征的风貌。他三十多年一步也没有踏出过紫禁城,基本都是在后宫中生活。

  万历帝并不是没有政务可做。前文提到,15世纪末到16世纪初正是民间势力增大,同时对外状况不断恶化的时代。在关乎天下的内外危机中,万历帝本人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关心。

  “三大征”

  对外危机俗称“三大征”,也就是有三次大规模的远征,而且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首先是1592年的宁夏之役。宁夏在现代中国的同名地区,位于陕西以西,虽然是干燥地带,但因黄河的灌溉形成了肥沃的农田。因此,当时也是九边重镇之一的军事要地。哱拜在此发动叛乱,他原本是投降的蒙古军人,与此前的“北虏”有很深的关联。

  虽然像俺答汗包围北京那样与蒙古游牧国家的全面对抗已经消解,但和平关系的持续需要双方的协作、调节和努力。如果努力不够充分,则随时可能引发边境的纷争和骚扰。“哱拜之乱”就是将这一情况以负面形式表现出来的例子。

  “哱拜之乱”起于和汉人官僚的纷争,他还联络蒙古,持续抵抗达八个月之久。明朝出动大军,好不容易把叛乱镇压下去。

  这样的情况不仅限于北边的蒙古,与“北虏”几乎无关的西南边境也出现了相同的问题。第二次“大征”是播州之役,播州就是现在贵州的遵义,在那里发生了军事叛乱。叛乱之人是贵州的土司,名叫杨应龙。

  “土司”指当地非汉人集团的酋长,杨应龙是自古生活在此地的苗人的统帅。16世纪90年代,他不断反抗中央政府,多次在附近展开掠夺。由于和后文的朝鲜之役时间重叠,骚乱延续了很长时间。等到朝鲜半岛局势稳定后,明朝的军队才转向西南,1601年终于平定叛乱。这也是对不同习俗的集团和势力的控制问题。

  最后就是我们熟知的丰臣秀吉出兵朝鲜。丰臣秀吉的出兵本来将“入唐”,也就是进攻明朝作为目标,在日本军队席卷朝鲜半岛之际,阻挡其攻势的就是明军,因此也可以称为“明日战争”。如果朝鲜半岛被占领,北京就在咫尺之间,因此明朝必须亲自出兵作战。

  丰臣秀吉的出兵完全无视了明朝所设定的东亚“华夷秩序”,并且议和后两国关系再度破裂导致二次出兵,其原因也是围绕对日本及丰臣秀吉的“册封”。这依然是与旧体制的摩擦,其间经过此处不再赘述。

  如此,所谓万历“三大征”都是由明朝边境对外秩序的矛盾而引发的军事行动,这一点可以视作“北虏南倭”的延续。“北虏南倭”在16世纪中叶影响重大,但这是以前就存在的“状况”,不如说是对策失误而引发的事态。因此,其规模普遍很小,只要应对“状况”采取回归常态的措施,骚乱就能恢复到以前的平静。这就是“隆庆和议”和月港开放,所以也被称作“苟且目前”。

  “三大征”则是在这些“状况”常态化、平静化以后发生的“事件”。因此,眼前的外部威胁已不再是16世纪以前“状况”的阶段,而是发展到了“事件”和“事变”,也就是在世纪之交的17世纪里,“苟且目前”的补救措施已经无法维持安定的“危机”阶段。

  缩影

  天生的挥霍家

  外部的威胁加大了军费开支,太仓银库的岁收约为400万两,花费是接近其三倍的1000万两以上。当时的财政制度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无法进行精准的统计,但财政困难是肯定的,于是出现了巨额的增税。那就是臭名昭著的“三饷”,目的是应对对外战争及国内的治安维持。这样的财政困境此后一直持续,加速了政治社会的混乱,成为明朝灭亡的原因之一。

  不只是边境上,也就是外来的威胁,更成问题的是内政。借助张居正的强力改革,税收得以丰足,财政理应出现结余,然而由于万历帝的挥霍无度和政治混乱,财政很快又陷入了困境。

  万历帝在位近半个世纪,除了张居正执政在世的最初十年,可以说就是反复地胡作非为。比如他热衷于建造自己的陵墓,那就是拥有宏大地宫的北京定陵,其规模现在也保存了下来。怎样把定陵造得更加繁华,这是亲政之初万历帝最关心的问题,为此不惜动员手头和手边的财富和权力。到竣工为止,总共花费了六年时间和800万两费用。

  定陵完成后,施政也没有发生变化。既然被评价为“天生的挥霍家”,自然不单是陵墓的问题,对于现世俗事,万历帝也毫不逊色。爱妃之子福王的婚礼费用就达到了定额十倍的30万两,后宫的调度和衣装都不惜投入重金,既不会犹豫不决,更不会感到羞耻。

  “矿税之祸”

  这些支出原则上来自内廷费用,也就是皇帝的私房钱、天子的家用。但在中国历代王朝,天子家庭的“宫中”和皇帝办公的政府都在紫禁城内,内廷费用和政府财政往往相互融通,这是历代王朝的惯例。

  于是,万历帝出于自身的奢侈,常常挪用公家财政充当私人的内廷费用,也就是说公私之间出现了争夺财源的现象。雪上加霜的是,紫禁城中皇极、中极、建极三殿发生火灾,进一步加速了财政的恶化。

  手头不如意的万历帝又想出了新方案,能够不断想出方案,说明他头脑并不笨。为了确保收入,他又开始利用起作为仆人的宦官。当时的钱币就是白银,要把白银从全国范围内聚拢起来。

  想要获得白银,最迅速的方法就是直接开采银矿,于是宦官们被派去矿山开采。这是大约万历二十年前后,即16世纪90年代的事情。

  当然,他们并没有发现白银。正因为没有白银才需要从海外调度,由此才引发了“倭寇”。即便如此,忠于天子的宦官们也不能空手而回,他们假称发现了白银的矿脉,不仅强制当地的居民撤离,还抢夺他们的财物。

  既然土地里没有白银,那就从百姓身上搜刮。拥有白银最多的应该是商人,于是万历帝又把宦官派往全国各地的都市和市场。这样以增加商税为目的的宦官派遣并非没有先例,这种宦官称为“税珰”。珰是宦官身上的一种装饰品,因此也是宦官的别称。商税的情况自然也和矿山一样,进行了疯狂的压榨。

  以上统称为“矿税之祸”。虽说是“矿税”,但不是矿山的税金,而是“矿”和“税”,也就是“矿山”和“商税”所蒙受的灾祸。这是万历朝内部骚乱的代表性事件。

  显露

  “矿税”的宦官派遣是天子万历帝的授意,未必是明朝政府的正式政策。即便如此,民间社会依然作为政策执行,因而带来了灾祸。这不能单纯用昏君、暴君来解释,而是天子将天下“私有化”的体制原理,经由万历帝的个性终于暴露出来的现象。上意下达的权力执行与张居正的方法相通,主导者由强权的天子之师变成了天子忠实的仆人。宦官代替宰相重新登场,这又是固定模式的重复。

  将“私有化”作为制度的正是明朝中央政府,“矿税之祸”只是如实反映这一政治过程的缩影。民间与政治政权的乖离和矛盾也越发显著,面对“矿税之祸”那样权力的肆意行使,民间不可能默不作声,各地都发生了反对宦官的暴动,称为“民变”。

  如果只是民众发起变乱的意思,那么内乱也可以包含在内,实际上也确有这样的用法。但狭义上的“民变”是指当时频繁发生的都市暴动,拿现在比喻的话,就如同暴力的反政府游行。在经济最发达的苏州,民间因商税而引发的暴动最为著名,包含手工业者和商人的庶民阶层是核心,其中也有知识分子参加。

  同一时期,江南农村也不断出现拒交佃租的现象,称为“抗租”,这也是当时风潮的产物。都市也好,农村也好,庶民已经开始表达自己的主张,并且诉诸实力,不再甘心居于下位了,这是民间社会活跃化的反映。

  如前所述,万历年间是“孕育丰稔文化的时代”。李卓吾登上舞台,我们平时称为“文学”和“小说”的文艺作品在中国真正开始发展,这都是民间社会力量活跃化的结果。这些力量与“私有化”政治共存,也是当时的特征。

  在这样的社会形势下,万历帝对政治依然没有任何关心。四十八年的治世,特别是后半期几乎都在后宫里度过,完全是消极怠工的状态。由宦官主导的“矿税”,直到他驾崩之前才在“遗诏”中予以废除。在位期间民意汹汹的批判和劝谏,都没有让他发生任何改变。

  “明亡于万历”的命题其实来源于《明史》中“明之亡,实亡于神宗”的评价。从王朝兴亡史观的角度看,似乎也确实如此,但如果从构造着眼,当时的制度和体制在此前后并没有变化。可以说,旧有体制的矛盾以内外危机的形式呈现出来,特别是通过“神宗”的个性暴露无遗,这就是名为“万历”的时代。

  万历年间“其实”已经灭亡的明朝,此后又延续了四分之一世纪。这一过程是名副其实的政权灭亡之路,体制矛盾也越发显露出来。

  党争

  东林党

  万历帝驾崩后,长子光宗泰昌帝继位,时值1620年。然而,泰昌帝之名几乎无人知晓,因为他在继位一个月后就去世了。比起父亲长达半世纪的统治,这样的对比实在过于鲜明。

  后继者是其长子熹宗天启帝,继位时15岁,在位七年后早逝。然后是天启帝的弟弟,毅宗崇祯帝继位,在位十七年,没有子嗣,明朝在崇祯帝时期灭亡。

  父亲几乎可以忽略,只要看兄弟两人的治世就够了。古今中外,愚兄贤弟是通例,就个人资质来说,天启和崇祯兄弟也是如此。但从实际政治过程来看,善贤恶愚是很难定论的。事实上,背上亡国之君骂名的正是贤能的弟弟。天启帝十分愚昧,施政无疑很糟糕,但要说贤明的崇祯帝更好,事实也不那样单纯。

  “明亡于万历”的命题,似乎也表现在后继者的问题上。总之,政治史上万历时期显露的问题,此后几乎都没有得到改善。局面已经难以收拾,只能进一步恶化。

  至于愚兄贤弟的治世,那就是“明朝亡于党争”,这几乎成了一句套话。党争、党派、派阀之争在中国历史上,甚至古今中外都是人世间最普遍的现象,现代日本也丝毫没有不同。但由于时代和地区的个性,中国17世纪初期的党争有着独特的意味。

  发起党争首先要有党派,当时的代表叫作“东林党”。16世纪末,一位名叫顾宪成的中央官僚失势后回到故乡无锡,重建了东林书院,当时大获好评。东林书院本是宋代杨时所建的著名建筑,而以此为据点开展言论活动、拥护顾宪成的人们就被指责为“东林党”。

  中国自古采用天子独裁的政体,侍奉君主的官僚原则上直接与君主相连,官僚间的横向联系,即结成党派、派阀会被视作蔑视天子的行为。因此,“党”“朋党”这些词语都带有负面的语感和意象。

  认为政党必然要从事政治活动的我们恐怕很难理解这些,总之“东林党”就是反对派贴标签的蔑称,后世出于方便沿用了这一称呼。既然如此,当然不能忘记还存在反对派。

  背景与经过

  “书院”用现代话来说就是“私塾”,是当时中国与家庭并列的主要教育机构,旨在培养科举合格的知识精英,考上以后也可出入书院增长学问。

  科举考试的学习当然也在这里进行,但不管是否及格,考试结束后,书院就成了与考试学习无关的学术场地。

  当时的学问主要盛行阳明学,反书本主义的“讲学”是主流。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讨论组、团体、沙龙之类,比起读书更主流的形式是讲演和讨论,书院正是提供活动的场所。

  在此进行演讲和讨论的人士并不专属于某个书院,他们通常出入多个书院参加讲演,同时也在各地听讲,不觉间成了书院和讲学网络的一部分。

  地方乡绅开始拥有势力的情况也与之相关。维持书院经营、参与讲学、创立书院网络的正是乡绅,他们的势力就是驱动网络的原动力。

  学问和政治自古就是一体的,科举也是如此,书院讲学不论在朝在野都属于政治活动,其势力也会隐然对政界产生影响。比如嘉靖、隆庆两朝的大人物宰相徐阶,作为阳明学者十分著名,他以这样的势力为背景,一时间权倾朝野。

  当时的东林书院就是这种网络的一大中心。书院的讲学,也就是讨论组和讲演议论中必然涉及当代政治,对政府的评价和对政策的批评都会有热烈探讨。这样的议论遍及书院网络,逐渐形成舆论势力,进而推动社会,也推动政治。

  当时党争的开端是万历后期的宰相人事问题。反对“矿税”、拥护顾宪成的人物没有得到任用,因而引发了不满。下野的顾宪成等人抨击“奸臣专擅朝政”,政权则责难其是“讽议朝政,裁量人物”的处士横议,将顾宪成等人污蔑为“东林党”。

  魏忠贤

  党争从万历末年持续到天启初年,双方互有胜败,而转变局面的依然是宦官的登场。

  如前所述,天启帝是典型的昏君,此时必然会出现照顾天子起居、深得天子宠信的宦官。明朝几乎每个世纪都会有一位著名的宦官,比如15世纪英宗朝的王振、16世纪武宗朝的刘瑾,以及17世纪天启朝的魏忠贤。

  魏忠贤掌握权力之前,即嘉靖、隆庆、万历初期,都是首辅专权。这是因为武宗正德帝时的宦官刘瑾专横无比,可以说是一种反弹。但首辅专权在张居正去世后崩溃,出现了跋扈的“税珰”,结果中央政界再次出现了宦官专权。

  这依然是政治的构造性框架没有改变。既然没有天子的领导,就需要他的替代物,那便由天子最亲近的人物来担任。就连家庭教师和仆人间的区别,也和之前一样。

  宦官魏忠贤因天启帝的信任而发迹,党争的焦点继宰相人选后又有了新的题目,那就是“三案”。“案”是事件的意思,“三案”分别为“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三大事件,都是与万历帝继承人相关的怪异事件。

  万历帝还在世的1615年,有可疑之人以杀害皇太子为目的,拿着棍棒潜入宫中,这就是“梃击案”。皇太子于1620年继位成为泰昌帝,后来因身体不佳服用了红色的药丸,不久去世,这就是“红丸案”。泰昌帝的继承人是天启帝,围绕养育他的女官是否移去别宫的骚动就是“移宫案”。

  这三大事件都没有得到明快的解决,变成了政争的靶子。皇太子杀害未遂也好,天子被毒害也好,抚养天子的女官插手政治也好,这些确实称得上大事件,因此东林党和非东林党都以死相争。

  此时乘虚而入的就是魏忠贤。东林党曾批判他的权势,魏忠贤出于报复联合了非东林党人。他借着天子的威望,利用围绕“三案”不断升级的党争,将东林党人的意见全盘否定。“三案”解决的同时,东林党人士及一系列书院也都遭到了镇压。就这样,党争以东林党的完败告终。

  魏忠贤解决了动摇朝廷的疑难事件,被视为不世出的英雄,他成了仅次于“万岁”天子的人物,号称“九千岁”。各地纷纷建起了魏忠贤的生祠,生前就已经香火不断,其身份尊贵可见一斑。

  本质

  在今天的我们看来,“九千岁”和“生祠”都早已脱离了常轨。然而,当事者们却是十分当真的,能够引发如此怪异事件和事态的社会政治,就是当时的中国。事实上,经济也已经发展到了无法以常识理解的地步,但如果考虑到政治也是如此,那就姑且能够接受了。

  东林党批判宦官魏忠贤的专横,意图复活以内阁大学士为首的官僚士大夫的权威和领导,但他们几乎都回天乏术地遭到了镇压。这既是因为天启帝对魏忠贤的信任,同时也是官僚们看到宦官得势而溃不成军的结果,总之是敌不过宦官一派的“阉党”。

  表达宦官的汉语其实很多,这也是宦官深入根植中国文化的证明。由于日本不存在宦官,这对于日本人只是难懂的汉字,前面的“太监”和谈及“矿税”时的“珰”都是如此。但更加常见的,还是使用“阉”这个汉字。

  虽然“东林党”也是蔑称,但“阉党”的侮辱性更高。乍看之下以为成员都是宦官,其实并非如此,“阉党”的大部分是臣服于魏忠贤的士大夫官僚。通过把对手贬低为攀附刑余之人的浊流,也就给自己贴上了清流、正义派的标签。

  标榜清流和正义派,在强权镇压下败退的东林党当然感慨悲壮,为了党争获胜而对天子阿谀谄媚的“阉党”也没有值得赞美的行径。但是,两者党争的目的是什么?又有什么必须争论的问题呢?

  比如魏忠贤完胜的“三案”,虽然都是关乎天子的大事,但终究只是天子家里的纠纷,与关系天下国家和社会生活的政治没有任何关联。此前的党争也不例外,争论点基本都是阁僚的人选,极端而言就是权力之争。

  在我们看来,这就叫作“政治不在”。在当时的情况下,政府中已经不存在政治了。但在当时的士大夫官僚看来,这无疑就是政治。他们眼中的政治,就是宫廷礼仪的是非和发生事件的结果。他们只关心这样的事情,把这些事作为政治的议题。

  在中国历史上,党争最激烈的就是宋代和明代。宋代的党争是新法党和旧法党之争,新法和旧法此后毫无疑问堕落为权力斗争和单纯的政局,但其争论点仍然围绕着社会变革的是非和改革政策的可否,至少也是高举着这样的旗帜。在这一点上,同为党争的宋代和明代有着云泥之别。这终究是时代的变化,也是时隔五百年后政治社会构造变迁的结果。

  终焉

  崇祯

  “九千岁”魏忠贤的庇护者终究还是“万岁”天启帝,所以天启帝难逃昏庸的责难。这位暗弱的昏君在位七年后去世,因为没有嗣子,继承人是他的弟弟崇祯帝。魏忠贤的时代也就到此为止了。

  崇祯帝确实是贤弟,他仿佛注视着愚兄的作为一般,继位之初就迫使魏忠贤自杀。天下士大夫都为这一决断拍手称好,欢欣鼓舞地迎接新上任的天子。

  否定“首辅”、宦官取而代之是在天启朝,那么在否定宦官的崇祯朝,是否就是“首辅”和内阁大学士的天下呢?

  这里介绍一则史料,是对内阁大学士的弹劾,出自礼科给事中倪仁桢之手。他弹劾内阁大学士谢升曾在不经意间说出:“皇上惟自用聪明,察察为务,天下俱坏。”也就是说,位极人臣的大学士竟然将罪责归结于天子,真是荒谬至极(《崇祯实录》卷一五,崇祯十五年四月戊子)。时值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明朝的末日已经逼近。

  当然,谢升遭到了左迁,但发言是否有误则是另一个问题。“自用聪明,察察为务”,这着实是反映崇祯帝面貌的生动评价。

  总之,崇祯帝这个人特别聪明,什么都能感觉到,所以对犯错的官员和偷懒的臣下无法容忍。他过于看重别人的失败和过错,而且从来不给予原谅。

  如果不信任宫中的宦官,就要依靠政府里的大学士。但崇祯帝认为内阁大学士都是无能的,于是接连抛弃,当时的谚语称“崇祯五十宰相”。最初逼迫魏忠贤自杀,任用宰相(大学士)后又觉得他们无能,前前后后更换了五十个人。崇祯帝就是这样不信任臣下,但他身边只有如此平庸的人才也是事实。

  于是,崇祯帝只能孤军奋战了,因此也不可能拿出成绩。所有责任和权力都集中于天子,“私有化”的明朝体制已经濒临极限,这是崇祯帝一己之力所难以应对的局面。

  绝望

  再让别人来说说当时的情况。有一位叫刘宗周的东林党知识分子,他也是后面登场的硕学黄宗羲的老师。之前遭到魏忠贤打压,崇祯帝即位后重新任官。

  崇祯初年,刘宗周在“危急存亡之日”上言道:“舍天下士大夫,终不可与共安危。”即明朝已经处在危机之中,如果不能和天下士大夫一起坚持下去就毫无办法了。他还说道,要像亲近宦官一样信任官僚,像重视武官一样尊重文臣,只有这样天下才会太平。这很像东林党人的口吻,也提到了信任宦官还是士大夫的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明朝皇帝给出的答案是,宦官和士大夫都是坏的,只能适时登用稍好的一方。因此,崇祯帝舍弃了宦官魏忠贤。但这不是刘宗周所期待的答案,“崇祯五十宰相”以后,他还是任用了自己亲近的宦官。因为换了五十个宰相都不管用,所以只能信任宦官,这就是“聪明”的崇祯帝的结论。

  刘宗周说“危急存亡之日”,后来谢升称“天下俱坏”,其实崇祯朝的记录里有很多类似的表述。民变的规模不断扩大,女真等外族日益兴起,谁都能够看出“危机”正在逼近。但是没有办法,并没有行之有效的组织和态势。虽然人事调动频繁,但面对恶化的事态只能袖手旁观,这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时代!

  死胡同

  “聪明”的崇祯帝当然不会没有察觉到这种绝望。《明儒学案》的作者黄宗羲是刘宗周的弟子,在他的名著中记载了刘宗周和崇祯帝的对话。

  崇祯帝迎面就问,“国家败坏已极”,明朝已是危急存亡之际,要怎么办才好?询问之后又准备处罚官员。刘宗周回答道:“当敕下法司定之,遽置诏狱,终于国体有伤。”

  崇祯帝气愤地说:“朕处一二言官,如何遂伤国体?”

  处罚犯错的人有什么不可以?这是崇祯帝的立场。“聪明”的天子无法忍受官僚资质低下,但暗弱无能的天子只会放任宦官,这正是明朝政治的循环。

  最后崇祯帝仗着“聪明”对刘宗周说:“如此偏党,岂堪宪职?”这就是崇祯式的裁决。如果不断换人能提升业绩那也可以,但结果终究令人失望。当这种天子的臣下,实在不是好事。

  尽管如此,这里并没有为刘宗周辩护的意思。他在思想上确实是优秀的学者,发言也是正论,但在多大程度上符合现实,对当时的士大夫和官僚又有多少作用,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在天子看来,这些全都是空论。

  当明朝面临“存亡”之时,君臣间的对话仍在重复,宛如走进了死胡同。将这样的窘境放入整体中定位,对于理解当时是必不可少的。

  在此重新与党争激烈的宋代做个对比。时值11世纪,北宋神宗皇帝与王安石一同推行新法,老臣文彦博进言道:“天子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神宗则回答道:“不然,百姓称便亦是善政。”(《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一,熙宁四年三月戊子)

  事实上,这样的认识差异转变成了党争,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语意也和刘宗周的口吻没有差别。

  宋、明两朝何其相似,但也有着决定性的差异,那就是对待“百姓”的态度。宋代无论对新法赞同与否,社会和民生都是他们关心的问题,但明代恐怕不是这样。崇祯帝自不待言,谏言的刘宗周眼中也没有反映民间社会,至少在逻辑上未能和政策相联系,因此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面对“国家败坏”,北京政治所遗弃的社会将会走向何方?放弃民间的政权又将迎来怎样的命运?终于来到了最后的时刻。

  作者:[日]冈本隆司,译者:马云超,来源微信公众号“合众声”(ID:Hmedia),本文原载于《历史学人》,原题为《明朝的灭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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