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步阳,1972年生,高校教师,主要研究方向:民国文学,当代诗歌,南京地域文学与文化。有评论、随笔散见于《今天》(香港)《文艺报》《青年文学》《中国青年作家报》《扬子晚报》《现代快报》等。《青春》杂志“世界大学生诗歌联展”“高校文学社团作品联展”“合唱团”“我们的诗”等栏目主持人。


  1、河边的老家


  总是在冬天回到老家

  小河边筑起的四间泥屋

  有三间连在一起,一间是

  堂屋,放着八仙桌和一个

  有玻璃罩的煤油灯,总是有

  大人们围着火盆烤火。还有一间

  躺着瘫痪的奶奶,另一间放着

  一口敞着盖的棺材。时刻提醒着你

  生的窘迫,和如期而至的死亡

  然而即使是在冬天,当泥屋被寒冷和

  田野里无边的荒凉包围,屋后的竹林

  也能让我感到惊喜,特别是当

  河面有风吹来,河里有水蛇游过

  锅屋是单独的一间,向西

  垂直于连在一起的三间泥屋,灶台上

  有两口大锅,支起在烟囱两侧

  没生火的时候,被烟熏黑的门

  与灶台、烟囱的黑暗合为一体

  黄昏来临,我最喜欢坐在灶后拉风箱

  短促的风追着火苗,忽大忽小

  站在灶旁的人,脸上忽明忽暗


  2、迁徙的鸟


  这飞行并非盲目

  只是对它们而言

  也谈不上有何意义

  或者说,那意义是被人类赋予

  ——也许拍打翅膀,从北到南

  从春天到春天,只是出自本能

  借风而动的上升或者下降

  一种优雅的轻盈

  则毫无疑问来自天赋

  从鸟尾到腹部,再到藏起来的脚

  以及展开的翅膀和张开的喙

  在每个器官与部位之间

  都有气流与气息的完美配合

  有赖于此,它们达成了身体的平衡

  对于它们中的每一只来说

  这样的飞行与平衡

  都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

  最多是一只与另一只

  相隔着微不足道的距离

  但是路线仍无根本的差异

  在照相术发明之后

  它们的飞行才有机会被

  精准地定格和记录,然而

  看起来,却似乎是它们

  停留在空中,并且会一直停留

  这就像风一直伴随着它们

  但是你却说不清风是在

  托举着它们

  还是会干扰它们的方向

  这就像,大多数时候它们是在空中

  却也离不开水和食物——

  它们也会在某一处水面停下来

  享受一生中欢愉的时光

  当然,这欢愉是被我所赋予

  我无法说清楚是否是被这欢愉所驱使

  我举起相机,记录下和它们一起飞行的瞬间


  3、内心的黑暗


  内心的黑暗

  只是世间那么多黑暗中的一种

  然而听起来,当黑暗进入内心之后

  似乎就缺少了很多仇恨,似乎它

  不属于世间的任何一种黑暗

  即使那深入其中的无力和愤怒

  并不会为之减少

  我总是试图看清

  这样一种黑暗的面积和重量

  可是我连形状都无法描述

  又如何能计算出它带来的困扰

  我在这黑暗中四处摸索,可是依然无法

  触及它的边界,我也无法举灯

  看清它,会不会在照亮的瞬间

  它就立刻消失了,而当灯光逐渐

  微弱,这黑暗又会立刻笼罩了我

  我只能试着感受它,与它共存

  偶尔和别人提及,描述那具体事件

  所带给我的黑暗:那依然是外在的

  更多的时候,我只能一个人

  和它在一起,并且忘记它的存在


  4、我看出一棵树的形状


  走出黑暗的楼梯口

  仿佛隐身走入夜晚的黑暗中

  逐渐地,在这黑暗中

  我捕捉到微弱的光

  看出一棵树的形状

  先是从树冠,向四处伸展

  接着是嶙峋的树枝

  然后是树干,那些弯曲的

  线条和意外凸起的形状

  一棵完整的树,逐渐在我眼前

  浮现。它的沉默构成了

  一种力量,仿佛一个人拼接了

  全部的疾痛与错误生长起来

  变得沉着而固执。

  他并不能行动一步,但是依然

  能打破黑暗的秩序,换句话说

  他并没有和黑暗融为一体

  虽然你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


  5、有个沉默的人


  楼下有个沉默的人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我

  下楼的时候,总能遇见他

  有时候他在散步,有时候坐在

  某个地方抽着烟、看着手机

  他戴着个眼镜,穿个两根筋黑色汗衫

  我从没听见他发出过声音

  他没有打过电话,也没有看向过别人

  总的来说,他的举止让人不太舒服

  虽然他在那里,并没有窥探什么

  但是似乎他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个

  他出现的时候,周围也就变成了他的世界

  我的意思是说,我看见他的时候就

  会觉得自己在打扰他,我变成了一个闯入者

  这让我不太自在,我只好匆忙地走过他身边

  等我扔完垃圾,或者拿到快递,再回来

  有时候他还会坐在那里,抽着烟看着手机

  有时候他又站起来了,总之这并没有什么规律

  白天我也碰到过他,在我们小区的小广场上

  哪怕有放学的孩子在喧闹,他也多半会

  坐在那里,他的沉默就是他的隐身衣

  他并不会和任何人交流,他只是

  低着头看着手机,右手擎着一支烟

  他为什么不在家里呆着,为什么要离开

  屋顶的庇护,为什么要打开家门走出来?

  他当然不知道我的疑问,他只是呆在那里

  这个有些谢顶的男人,他不在家里呆着

  却也似乎没有建立起对世界的好奇

  他只是日复一日地离开家,然后就安静地

  坐在那里,或者走上几步,他点上一支烟

  接着让烟头的微光,被渐起的夜色笼罩起来


  6、秋天的晚风


  遇到这秋天的晚风,是

  寒风到来之前的那一阵干净的风

  有一些满足,当迎面而来的衣襟

  被这一缕晚风吹起

  仿佛有什么在虚空中闪过

  是如此抽象而又纯粹的快乐

  并不是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而是像单纯的水,像清晨的阳光

  过路人的面孔也模糊,只记得

  有一缕晚风,在傍晚的路灯下

  被简单的快乐包围起来并照亮


  7、春天十四行


  在这春天,我有生之忧虑

  就像危险与快乐互相孕育

  即使一树树的花朵如暴雪*

  盛开在山坡上、溪流旁

  即使有两个人在树下接吻

  不辨日月,忘乎所以

  即使春风浩荡,人的脚步

  轻快,就像装上了发条

  那生之忧虑仍然会在

  从欢乐到颓丧只有一步

  从愤怒到平静则需一万步

  然而这等待值得

  当寒冷在与春风的对抗中

  突然撤退,当花朵如暴雪绽放


  * 友张娟今日朋友圈有句:路过一场春天的暴雪。


  8、五月


  我想在五月写一首诗

  记录属于这个月的焦虑

  一开始我想这么开头:

  “五月的焦虑,从四月开始

  一直持续到现在”

  ——然而我看着“焦虑”这个词

  立刻又慌张起来,心情立刻

  变得暗淡,刚从阳光下

  回到屋里的我,决定重新开始:

  “五月的诗,我一直没有写出来”

  ——现在,我在这“没有”中安静下来

  我意识到五月的焦虑也许

  并非是焦虑那么简单,这“焦虑”

  也不仅仅是从四月开始

  失控,长久的失控,不能聚焦的生活

  失眠,偶尔的失眠,不能沉着地思考

  逢迎,一直在逢迎,不能顺从自己的内心

  这些其实都是我的痛苦,而不仅仅是焦虑

  焦虑其实只是我表面的挣扎

  我也许甚至是乐在其中,我是说

  我也许正在这其中感受到莫名的骄傲

  那人生的甬道狭窄、漫长而曲折

  我在这没有尽头的虚无中,和

  没有头绪的慌乱中四处碰撞,无法安静

  我决定停一下,先写一首

  关于五月的诗,这一次,开头是这样的:

  “有一阵风,来自树巅,阳光下我想到:

  这是五月,眼看着,就要来到夏天”

声明: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城市号系信息发布平台,城市网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