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葛兆光(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及历史学系资深特聘教授),来源:微信公众号“思想食堂”,本文原转载自“高等学校文科学术文摘CUAA”(ID:gh_8fa196c7aaf1)

  上篇:

  皇权与革命 政治权力的合法性

  中国做不到“一姓传继”,是因为古代中国的政治文化里,始终有“改朝换代”的革命传统。因为古代中国儒家有“汤武革命”一说。儒家虽然也强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级制度神圣不可侵犯,但它偏偏画蛇添足,觉得天子还要以“德”配“天”。如果你没有德,就有人要取代你,这个时候,以下犯上的反叛就是合理的。在政治权力合法性这个问题上,儒家的“以德配天”和“汤武革命”就成了真理,尽管理路上包含着深刻的矛盾。

  不过,这个观念在古代日本却没有生根,日本并不像中国,对于他们的天皇,并没有很强烈的“以德配天”的意识,也从来没有尝试过“汤武革命”的观念。那么,有没有这个观念,会给中国和日本分别带来什么后果呢?也许,大家觉得这没什么,其实这非同小可,在中日传统政治文化上,它造成的结构性或根本性差异是很严重的。

  首先,这一观念差异造成的是日本的“万世一系”和中国的“改朝换代”。换句话说,就是日本顶层权力(天皇)的相对稳定,和中国顶层权力(皇帝)的不断变动。

  中国的皇帝虽然号称“天子”,权力超级大,但他的麻烦也大。他必须是政治权力、宗教神圣、知识真理(甚至有时还有“道德楷模”)“集于一身”。它的牢不可破就在于这“三位一体”,但问题是,它的脆弱或软肋也在于这“三位一体”。如果你没有权力当然不行,如果你不再神圣,或者道德有亏也不行,让人看出你是无知无识的傻瓜更不行,人家就会推翻你。

  而日本的天皇呢,虽说“万世一系”多少有些夸张,但他们不像中国那样讲嫡长子系,只讲亲缘关系,不讲政治伦理,只讲血缘神圣,这使得它的连续性很强。如果你只从表面上看,传统中国的皇帝和日本的天皇好像一样,中国皇帝诏书中,自称是“奉天承运皇帝”,日本天皇颁布诏书,也自称是“明神御宇天皇”。一个说是“天”,一个说是“神”,但实际的政治里,中国皇帝和日本天皇,还真是千差万别。只要想一想就知道,就说帝国会有两个中心,中国向来“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不可能有一个政治权力中心,又有一个文化权力中心。

  可是在日本呢?还真是“天有二日,民有二主”。当然,这种文化神圣性与政治权威性的分离,也造成一些历史和现实问题,这就是最终谁才是真正的“神”?谁才是真正的“天”?

  这种结构的好处是,一旦某一极出现真空或失落,另一极就会填补上去,像幕末时期将军不灵光,就把天皇拱出来掌权,重新收拾山河一片。当然,这种结构的弊端也在这里,有可能导致谁也不负责任,谁都可以推卸责任。丸山真男《日本の思想》曾经指出,日本这种没有绝对坐标的思想和没有统一构造的传统,导致日本(包括天皇与官僚、民众)政治文化中,缺乏主体责任心,形成所谓“无责任体系”。

  其次,中国和日本的这种政治权力合法性差异,导致了政治伦理原则的绝对化和相对化。

  政治上的忠诚与叛逆,在中国和日本是很不相同的。丸山真男曾经专门写了一篇长文《忠诚と反逆》,就是在讨论日本政治和法律中有关忠诚与叛逆的难题,以及这种政治伦理在日本历史上的变迁。我的理解是,在日本,由于“政出多门”即权力结构是重层的,而不是一元的,因此在日本传统政治文化中,政治伦理往往不像中国那么清晰、严格和绝对。你如果注意到日本所谓“忠诚”,实际上有对天皇的忠诚(文化意义上的),有对将军的忠诚(政治意义上的),还有对主人的忠诚(日常社会中的),就知道这种忠诚是多元,甚至是冲突的,反过来,这也导致了“叛逆”难以界定。

  但是在中国,一个王朝一个皇帝总是拥有绝对的、完整的、排他的政治合法性,只有对皇帝的忠诚,才是有正当性和道德性,皇帝是最高道德和神圣象征,你就得“忠”,你也得“孝”。反过来,如果你叛变某个王朝,就是“贰臣”(比如,洪承畴为清朝立大功,但仍是“贰臣”),反对某个皇帝,就是“大逆”(如方孝孺之诛十族)。

  再次,这种政治合法性基础的差异,也许就影响到中国和日本走向现代过程中的不同路径。中国皇帝垄断了全部权力、合法性和权威性,所以,大凡要做大改变,必须整个推翻。而这种激烈革命的基因,中国有,日本却很少,日本的天皇和中国皇帝不同,他没法垄断一切,也因此他不必包揽一切,血缘不能分享,但权力可以分享。所以,日本最终在边藩、武士、改革者,以及外部压力的联合包围之下,还是走上“君主立宪”的道路。中国所谓“虚君共和”,在日本倒是实现了,反正他的天皇未必能垄断一切政治、文化和宗教权力,现代日本有了宪法,有了政教分离,有了议会制度,天皇虽然还是万世一系的神,但是,他还是文化象征上的意义,大于政治权力上的作用。

  所以,你得注意中国和日本政治文化,尤其是顶层权力层面的差异。中国皇帝的权力远大于日本天皇,中国是“绝对性的集权”(予一人、寡人、绝对或普遍王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历史上虽然有东晋的“王与马,共天下”,但按照已故田余庆的看法,这只不过就是历史上偶然的“变态”,常态还是皇权独大,门阀“来自皇权政治,又逐步回归于皇权政治”;已故的刘泽华也说,中国政治的特点就是皇帝独一无二,皇帝是“天下独占,地位独尊,势位独一,权力独操,决事独断”的五独,具有“天盖式的权力”。可日本“天皇”却不会被“革命造反”或“改朝换代”,无论幕府将军怎么变化,从源氏到北条,从北条到足利,从足利到德川,走马灯式地转换的是将军,不变的是天皇。

  中篇:

  郡县与封建 国家形态与社会结构

  《忠臣藏》是日本的一部歌舞伎戏,18世纪中叶开始上演。但是它说的是江户时代的一件真事。

  这件事情,被日本视为表现了武士的忠诚。我觉得在这个故事中,不仅涉及政治伦理,也就是丸山真男《忠诚与反逆》这部书的内容,更涉及日本传统国家的重层结构,也就是今天我要讨论的一个话题,即在日本的国家内部和政治结构中,地方势力为什么如此强大,大到可以和天皇、幕府分享武士的忠诚;而中国的地方势力,为什么只能服从于皇权,在伦理上只有效忠皇帝,才可以算是“忠臣”?

  这涉及传统中国与日本在政治文化上的一个结构性差异,也就是国家形态和社会结构,究竟是“郡县”还是“封建”?

  总的来说,中世纪以后的日本基本上维持了这种“双重体制”和“重层结构”。因此,日本始终不像中国那样,权力全部集中到皇帝,中央可以对地方进行垂直的直接管理。用一个比喻来说,就是日本天皇(或幕府)的权力触角,并不像中国皇帝那样可以通过帝国行政系统与各级官僚,强有力地从中央延伸到地方,管控基层社会的方方面面。所以说,在国家形态和社会结构上,传统日本和传统中国还是很不一样的。

  什么是传统日本的“双重体制”?简单地说,就是日本古代国家形成之初,天皇就不是秦汉以后中国皇帝那样的“普遍王权”,他无法垄断全部神圣性与绝对性,世袭的贵族家与天皇家往往分享权力。

  然而传统中国却不同。从秦朝统一之后,此前“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乱,残伐不止”的局面就基本结束。中国历史上这一集权化的趋势越来越厉害。帝国的权力就如同水银泻地,几乎无孔不入地渗透了中国社会,地方官员只是代替中央收税和维持地方秩序的代理人,绝不可能形成“国中之国”,成为敢与朝廷叫板的封建势力。

  在传统时代的日本,无论是天皇还是将军,都未必有绝对的控制力,相反,贵族和地方却时时有某种过大的力量,无论是早期的物部氏和苏我氏,还是摄关政治时代的藤原氏和源氏,都仿佛中国东晋时代的“王与马,共天下”,即皇帝与贵族共治,他们对政治有极大的发言权。就是幕府将军权力最大的德川时代,也只是所谓“幕藩体制”,地方大名还是很强大,二百多个地方大名,除了少数之外,大都各自为政。

  古代中国有科举制及文人阶层,而古代日本没有科举制及主要依赖武士阶层,就使得这种政治文化的差异更加明显。在中国专制皇帝之下,有促成相对流动的科举制度,不断有新的官僚生成,抵消了可以与皇帝分庭抗礼的贵族阶层和地方势力;有庞大的官僚系统与郡县制度,以及士大夫构成的官僚系统,帮助皇帝直接管理与控制庶民,科举制度恰恰保证了这个观念上、文化上和制度上相对同一的官僚系统的来源。

  然而,日本却完全不同。不仅从历史上看,日本传统国家不是郡县制却像是封建制(直到明治维新才“撤藩置县”),而且正如前面说的,日本也始终没有科举制度(反而是武士阶层),地方管理者的选拔也不是中国式的而是世袭制的,因为,日本一直有长期延续的贵族豪强,一代传一代;而各地又有很有力量的藩主,不仅拥有众多武士(藩士)作为武装力量,还拥有相对独立的行政(任命官吏)、司法(处理案件)和财政(税收劳役)权,他们代替(或者代理)朝廷(或者幕府)直接掌控着地方的民众。

  总而言之,从历史上看,在国家形态和社会制度上,日本和中国相当不同,传统日本的国家权力触角,未必能深入渗透到最下层社会,这也使得日本社会政治文化明显地分成“顶端”和“古层”。而日本地方势力的强大,一方面造成日本难以真正像中国那样形成强大的中央集权,一方面造成地方势力可能促成国家权力的转移和政治制度的变化,不必等到中央权力整体的“改朝换代”。

  明治维新时代的“撤藩置县”,确实是把传统日本封建制的国家形态,往古代中国的郡县制方向转,虽然说这是“立宪君主国家建设的必然过程”,不过,它虽然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帝国对地方和民众的直接控制,自上而下地强力促成了日本整体的现代化转型,但同时也使得日本原本可以成为现代国民的民众,在“尊王攘夷”强化帝国的潮流中,又成了帝国的皇民。尽管形成了二战时期帝国的巨大动员力,但也造成了二战时期日本膨胀的野心,导致最终惨痛的结果。

  下篇:

  王权与神佛 意识形态与宗教信仰

  在中古中国,佛教徒对政治权力高于宗教权力这一点,已经有相当清醒的认知。所以,此后中国佛教总是高唱“法轮常转,皇图永固”这种双赢的口号,表明宗教与皇权之间的妥协与合作。日本佛教也同样有类似的表述,即“王法佛法相双,如车之双轮、鸟之双翼”。

  乍看上去,传统中国和日本的佛教与政治的关系,似乎差不多。但如果仔细对历史进行研究和分析,也许会发现,实际上古代中国和日本的政教关系,差别非常之大。顺便说到,王权与神权的关系在政治文化史上相当重要。众所周知,欧洲走向近代的过程中,世俗国王的王权逐渐强大,挣脱中世纪教皇的神权,这往往被视为欧洲近代化的一个关键因素,世界史中所谓“走出中世纪”,就是这个意思。

  1571年,刚刚统一日本南北的织田信长,攻打并火烧日本历史悠久的延历寺。

  在日本中世,佛教形成可以和“公家”(朝廷)、“武家”(幕府)三足鼎立的“寺家”,也就是所谓的第三个“权门”。

  众所周知,宗教的势力太大,政治的权力就不能不有所警惕,公家、武家、寺家三方面的平衡就不能维持,这就是为什么织田信长要火烧延历寺和攻打石山本愿寺的原因。其实,织田信长并不是第一个试图压制寺家,焚烧佛寺的将军,早在治承四年(1180),和源赖朝对峙的平清盛,就和大寺院发生激烈冲突,曾派兵烧毁园城寺,接着又烧毁奈良的兴福寺和东大寺,还没收了这些寺院的庄园。

  近四百年后,试图以武力统一天下的织田信长,只不过是重演了一遍历史而已。

  在古代中国,佛教不可能像日本那样,形成与世俗政权对抗的庞大力量,它不可能是“权门”只能是“方外”。即使它进入政治领域,也只是被皇权利用的角色,如同季羡林曾经分析过的那样,“人主看宗教对自己有用的程度,而决定取舍和抑扬”。同样,中国另一大宗教道教也不例外。

  可以说中国宗教(也可以包括儒家)始终是在政治权力控制之下,传统中国政治与宗教之间,就有了这样三个特征:第一是宗教信仰缺失了绝对性和神圣性;第二是宗教在政治上基本听命于皇权,伦理上基本上遵从儒家;第三是寺院宫观绝对没有独立的军事力量。这显然与传统日本历史上能够翻云覆雨的“寺家”很不一样。

  尽管中日宗教在很多方面都很相似,比如宗教的最高领袖都是朝廷任命的,寺院都拥有很多田地和产业,僧侣都以寺院为基地进行宗教活动等等。但是,日本与中国之间的差异相当大,我们不妨举出四个方面。第一,皇族与贵族作为僧侣领袖。第二,神佛习合、显密交错与“镇护国家”的传统。第三,檀家制度与本末寺制。第四,参与国家外交与文化事务。

  和日本不同,秦汉之后郡县制与官僚制的中国,无论是佛教还是道教,绝对只能是“方外”,完全没有参与国家外交与文化事务的机会。

  王权与神权之间的关系,往往是影响历史变化的重要因素,更是决定从传统走向现代过程的一个变量。拥有长久历史和宗教传统的区域,王权与神权之间关系的变化,往往影响到这一区域“走出中世纪”的不同路向。如果我们看欧洲、日本与中国,似乎从近代早期王权与神权的冲突激烈程度上,可以大致上区分出三种不同类型。

  首先我们看欧洲。在中世纪,作为罗马帝国国教的基督教势力很大,它不仅控制了神圣领域,掌管着信仰者的精神世界,而且控制了政治领域,掌管着世俗的政治生活。明治日本是在排除外来佛教的前提下,借助本土神道重新塑造王权的神圣性,建立集权国家以推动现代化转型。再看中国。与欧洲和日本都不一样,正如前面所说,由于在传统中国政治文化中宗教始终臣服于政治,因此在近代中国的政治变动中,宗教是很不重要的因素。

  有些政治文化的传统,表面上未必会在当时直接改变历史走向,不过,它就像基因一样,终究会潜移默化地渗透到历史之中,给后来试图改变现状的人很多暗示,甚至直接影响了历史选择。

  其中,我特别关注的是,它对现代国家权力合法性来源的影响,下面想用最简单的方式概括我粗浅的看法——如果说,欧洲走出中世纪是把政治与宗教剥离,就像有人形容的那样,是国王把教皇赶回梵蒂冈,把主教们关在教堂中,使得宗教逐渐转向超越领域,处理人的精神世界而不再干预世俗政治。而世俗政治的合法性,则是通过近代民主制度获得,但不再有超越和神圣意味。那么,日本却不太一样,如果说欧洲走的道路是趋向“民治”,那么,日本仍然试图保存“神治”。

  然而,近代中国又更不同,如果说欧洲政治合法性有如“民治”、日本政治合法性还有“神治”,那么中国政治的合法性则要依赖“德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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