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母亲意味着什么——王一笑

　　王一笑：诗人，译者。著有诗集《异岸之火》《是时间在唱歌》。译有法国作家马塞尔·施沃布小说《虚构列传》，俄国作家科尔扎诺夫斯基的《骷髅自传》《未来记忆》等多部小说，文论集《不存在的国度》。发表有“评洛威尔诗集《海豚》”(《新京报书评周刊》)、“这是复合的灵视：评《花朵与漩涡》”(《中国图书评论》)、“越界的女祭司：评《西尔维娅·普拉斯诗全集》”、”绝境的明象与暗影：评保罗·林奇的小说《先知之歌》”(《上海书评》)等多篇书评。

　　但母亲意味着什么——

　　生命坍缩向死亡

　　留下灭寂的黑洞

　　母亲，给予生命，撤离

　　进入她们终点

　　——并非飞鸟归回山林

　　——并非雨滴落入大海

　　失去母亲意味着什么?

　　死神来过

　　你已会辨识它的诡秘踪迹

　　从那伸向半空痉挛的双手

　　从那与不可见者对话的谵语

　　你察觉它漫长的耐心，致命的险恶

　　它来去迅疾的转身

　　有时粗暴，有时温存，你碰触过

　　它的手指留下的冰冷

　　将她们的骨灰撒入大海

　　浪花卷吞那些苍白的灰烬之花

　　母亲存在的最后痕迹

　　你模糊的内眼重放画面：

　　a

　　你在狂风中撑开伞

　　你被卡在被暴雨冲刷的车流

　　你弃车在阴影里疾走，雨声渐歇

　　事物的轮廓诡异，阴影晃动

　　你跌撞冲入那幢高耸的大楼

　　雷电远去，红十字下，死神撤离

　　沿陌生的走廊，你走向她

　　她没有影子了，恍若一个陌生人

　　北方的母亲比石头还冰冷，寂静

　　一些失落的音节

　　搅动她周围的空气

　　你擦洗她的遗体时装殓师来了

　　为她更衣，你可怜的母亲

　　躺在那儿像一道裂隙，一道

　　你再也无法弥合的裂谷

　　你失声恸哭

　　b

　　南方的母亲，最后一句话：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加护病房。”

　　但我们该说是“站台”

　　生命轮回中一个临时落脚点

　　愁苦之网困了她大半生

　　像被甩上岸的鱼，她大口喘气

　　她一次次呕吐，几十年的淤塞

　　终于冲破了堤坝

　　那天我们看到她破网而出：

　　一种濒死的疯狂

　　发出嘶吼诘问与诅咒

　　死神缓慢而有力地作工，展现

　　它的不可违逆

　　而孱弱的女人展示勇气

　　与无形者角力，争抢

　　最后的气息，她白发散乱

　　冷汗淋漓，挥舞布满针眼的手臂

　　枯薧手指疯狂摸索

　　试图解开绑缚的束带，你看到

　　他在她床边哽咽

　　孩子般用衣袖抹泪

　　你看到无形的翅膀收拢，它掉落的

　　羽毛如雪片消融

　　你还看到什么?一张空网

　　于河边一棵树的枝叶间漂游

　　什么河?哪一棵树?冥河?生命树?

　　我无法确定，那河无水，却有

　　水声响着，无船，却有

　　桨声，彩虹鱼，在空空中游动

　　雷电在其上空劈闪

　　她们的终点重叠

　　在同一片水域

　　暗流卷走她们最后一点残渣

　　海水挟带流沙从我们脚趾间回撤

　　脚下的松塌感提醒我们大地的坚实幻觉

　　踏上湿滑的礁石，海水的涡旋四周

　　这个世界有什么变化吗?

　　什么也没有变，但对我们来说

　　似乎，一切都变了

　　失去母亲意味着什么?

　　断裂，泥土之躯与大地的原始关系

　　崩解，血肉焊就的亲缘

　　母亲死后，诗人回归“自己的本源”

　　出生地植被稀疏，一些蓬松的空洞

　　泄露了养分与水的长期缺失死神的封印更增添了荒凉

　　残酷：母亲青春的乳房

　　也被狼吸吮，你看到那些深深的噬痕

　　苦涩：她们扑打落在头顶的绝望的散沙时

　　手掌也击打你的稚嫩之身

　　母亲身披鳞甲，喷发她们的怒火

　　母亲孱弱的手指颤拂过你的鬓额

　　艾米莉的声音刺耳：

　　“你能否告诉我何谓家?”

　　“我从未有过一个母亲”

　　哦，够了，我们从荒蛮的深处萌出

　　而灵性始终伴随我们，并非来自她们

　　仿佛没有她们我们也能成为自身

　　仿佛生命的圆周之上的每一个点

　　都可以作为起点，生生不息

　　那么，可是——

　　但母亲意味着什么?一面灵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