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地名来源于表达地理地貌特征的普通词语,这些普通名词曾大量的出现在古诗词里;古诗词让看似平淡的地名成为一个个鲜活的历史坐标,给地名带来了丰富的文化色彩;古诗词里的地名有许多已成为历史名词,渐行渐远,可惜而无可奈何。
一、今天在用的地名,作为普通词语,有很多在古诗词里都出现过
比如浦口。唐末韩偓《登楼有题》诗:“暑气檐前过,蝉声树杪交。待潮生浦口,看雨过山坳。”北宋晏几道《鹧鸪天·其四》词:“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萍叶上兰舟。来时浦口云随棹,采罢江边月满楼。”元末明初刘崧《舟次樵墩忆故人郑文学同夫》:“浦口维舟日欲晡,柳村桑坞带萦纡。独寻古道黄埃满,忽忆故人秋兴孤。”这三个例子里的“浦口”都差不多是河口的意思,都不是今地名“浦口”的意义。
又比如江浦。初唐杨师道《采莲子》:“采莲江浦觅同心,日暮风生江水深。莫言花重船应没,自解凌波不畏沉。”北宋刘攽《和孙少述中秋·其二》:“老发缘诗苦,秋怀得酒便。君居江浦上,望我想依然。”元代范梈《离席合赋赠南剑教授盛复之之官·其三》:“江浦见黄鹂,石榴花满枝。欲攀犹屡惜,已去复何疑?”这三个例子里的“江浦”是江边的意思,也都不是“江浦县”这个地名义。
有读者问,古诗词里有没有“江浦口”?当然有,只不过也是普通名词(词语),跟“江浦县”没有关系。比如,元末明初高明《采莲曲送越中吴本中》:“越江芙蓉开若云,越中儿女红襦新。年年采莲江浦口,扁舟遥唱江南春。”从诗题来看,这个例子里的“江”,是越地的“江”,浙江的“江”,总之不是“扬子江”或“宣化江”。
但这类诗例极少,这是因为跟江水有关的普通地理名次,可以因为江河交会,而有“浦口”“江口”,若专指江边、江岸、滨江之地,可以有“江浦”“乌江浦”,皆干净利落,所指甚明,而“江浦口”这种组合,又是“江边”,又是江河交会之口,未免让人费解,有些啰嗦。
地名属于专有名词。但很多地名在成为“地名”之前,是表达地理特征(位置、地形等等)的普通词语,因此大量出现在古代诗词里,一点也不奇怪。“浦口”“江浦”在成为专有名词之前,就是作普通地理名词(词语)使用的,当然,它们较多地使用在长江流域以及其他有大江大河的地区的,表达具有这些地理特征的地方人民的生活及思想感情。
“浦口”“江浦”在成为专有名词之后(“江浦”出现于洪武九年,“浦(子)口”起码元代已经出现了),古诗词里的“浦口”“江浦”等词义与今人用法就相差无几了。简单地说,明代以后的古诗词(包括古文)里,“浦口”大体指浦口城及其附近地区,“江浦”指江浦城、旧江浦县(今已改建为浦口区)。
(网络图片:屈子行吟图)
二、旧江浦县有很多地名,产生和使用在“江浦县”建置之前
旧江浦县(今南京市浦口区)置县于明洪武九年(1376),其地为旧和州乌江县、滁州、真州(扬州)六合县之边鄙,三州县在此地相互接壤。这三地许多旧有地名,诞生于“江浦县”之前,并一直沿用至今,其“寿命”比“江浦县”更长。这些“长寿”的地名,在古诗词里也多有表现。比如石碛镇(后改称桥林镇,今已并入桥林街道)、汤泉镇、高望镇(高旺)、葛城、浦口、乌江、黄悦岭、青石冈、定山等等。
唐刘禹锡《历阳书事七十四韵》里有诗句“沸井今无涌,乌江旧有声”,这是比较容易找到的例子,说明唐诗里已出现地名“乌江”。唐胡曾《乌江》:“争帝图王势巳倾,八千兵散楚歌声。乌江不是无船渡,耻向东吴再起兵。”唐孟迟《乌江》:“中分岂是无遗策,百战空劳不逝骓。大业固非人事及,乌江亭长又何知。”这些诗不但题为“乌江”,也在诗中写“乌江”。
旧江浦县(今浦口区)人最应该知道的是唐代诗人屈同仙《乌江女》诗,因为它生动地描写了唐代乌江妇女的美丽温柔:“越艳谁家女?朝游江岸傍。青春犹未嫁,红粉旧来倡。锦袖盛朱橘,银钩摘紫房。见人羞不语,回艇入溪藏。”越艳,指西施,诗人把这位乌江女比作传说中的越国美女西施,赞美之情,溢于言表。
北宋李之仪《真师自汤泉相送至石碛遂归索诗为别》:“流落不我弃,如君能几人。宁辞迂驿路,且喜慰情亲。蹭蹬还逢雨,因循懒问津。尤惭远相送,谁谓白头新?”李之仪又有诗题为《石碛阻雨夜分睡觉枕上》《石碛朱希仲馆谷甚勤因题壁间》《游石碛寺寺僧以牌求诗》等,这表明“汤泉”“石碛”等地名在北宋时期已经使用。
北宋贺铸《高望道中》:“积雨涨陂塘,田塍插晚秧。远山宜薄莫,高燕弄微凉。马革非吾愿,鱼餐餍此乡。归期知近在,犹待菊华黄。”这首诗作于元祐五年(1090)阴历五月,陂塘积雨,农人插秧,薄暮时候,天气微凉,这正是北宋时期高望镇(即高旺)梅雨季节的特点,早几年还能看得见。同年七月,贺铸还写有一首《汤泉道中》,诗云:“青石冈西下,灵泉产药苗。山英如有待,木客可相招。①蝉带风移树,尘随马度桥。扬鞭吟旧句,归路不知遥。”青石冈这个地名,一直沿用到今天。《江浦埤乘》写做“青石岗”,卷二载:“青石岗:山多青石,横卧侧立,嵚崎万状,今为青石岗保。”岗下有温泉,为汤泉十里温泉带之西端,今已开发为“大吉温泉度假区”,生意兴隆。
因为贺铸在北宋元祐三年(1088)三月底至元祐五年(1090)年底担任和州管界巡检两年半之久,“管界巡检”约相当于今公安分局局长,巡检司署(衙门)驻在石碛戍(石碛镇),他又是一个十分尽责的“公安分局局长”,程俱《墓志铭》谓其“为巡检,日夜行所部,岁才一再过家,盗不得发”,时乌江县之东之北之西北、明初划归江浦县的地方,皆为其足迹所到之处,其诗中出现的许多地名,如柏子冈(柏子山)、昇中寺、东华山(今并称西华山)、东隆山(今作东龙山)、黄叶岭、茅塘村(明初茅塘桥在此)、定山等,今仍在使用,也有像宝泉山、慧日寺等地名,今已不知所指为何。
三、古诗可以增厚地名的文化色彩,这是“地名文化”的内含之一
明初建置江浦县后,今天仍在使用的旧江浦县地名,大量地出现在明清诗词歌赋里,诗人既有仕宦于此的客籍人士,也有路经此地的文人墨客,更多蛰居于乡里的隐士耆老,读其诗作,都可以唤起今人重新认识些地名,感受到它们身上浓郁的文化气息。地名,说到底,并不仅仅是一个名字,“名”之下,都有一个实体,而这个“实体”的历史内涵,只有通过阅读古诗词才可能体会在心。
今属永宁街道有一个古老的地名,叫茅塘,贺铸诗里已出现地名“茅塘村”,明初在此建跨滁河大桥,就地取名,叫“茅塘桥”。也许因建成了茅塘桥,此地逐渐形成集市,名字就叫“茅塘市”。此地为滁河洪泛区,草木茂盛,明初于此建牧马场,名叫“茅塘场”,面积六顷八十九亩多,为县内十一处牧马场之一。但“茅塘”一名缘何而来?缘自地理环境特点(滁河洪泛区)?或缘自茅姓池塘?当你读到明初诗人郑真《题小景一绝》,你就会产生新的困惑,诗云:
为爱茅堂傍水开,百年空老栋梁材。
山翁遇我还相笑,何苦骑驴冒热来?
诗人这一年夏天因公务从滁州骑驴往浦口城,途径“茅堂”(即茅塘),下驴休息,受到一个“山翁”的热情款待。你也许以为诗人一时笔误,写错了地名,但你读该诗,才知道茅塘村真的有一座建筑就叫“茅堂”!它建在水边(滁河边上吧?),百年古木构造,堂主人待客热情,笑问“何苦骑驴冒热来?”到底是“茅塘”(跟水有关),还是“茅堂”(跟建筑有关)?不管详情为何,当你读完这首诗,是否忽然就改变了对“茅塘”这个地名的肤浅印象呢?
还是在永宁街道,有地名东葛、西葛。当我们从明代中期文人文徵明的诗句“东葛城头晓月残,乌衣镇上水潺潺”(《乌衣镇望滁州诸山》),“萧萧东葛路,马上听严更。月出高山黑,天空远水明”(《东葛城夜发》),你还会认为它们就是两个普通的地名吗?明代著名理学家陈献章来访邑人名士庄昶先生,先生带往汤泉沐浴,陈献章有诗《宿香泉寺》,首联曰“香泉寺里悬灯宿,东葛城中抱被来”,那个给理学家们提供被褥的“东葛”,曾经是一个多么温暖的地方啊!
“江浦”,这个地名如今看似要成为一个“历史地名”了(仅保留在“江浦街道”这个行政地名中),但它曾经承载了多少历史文化、多少诗情画意!明末清初著名诗人施闰章,来看望老友江浦知县王舟瑶先生(浙江余杭举人,字白虹),当时王知县沉疴在身,扶病待客,施闰章为作诗,云:
能兼吏隐意长闲,病起尊前自好颜。
水驿孤城通画舫,县楼高枕傍青山。
残编送日真成癖,空橐留宾不放还。
九折共知多畏路,谁怜骐骥困人间。
首联、颈联皆夸主人品性好,能吏能隐;公务之暇,舞文弄墨;扶病留客,慷慨解囊;尾联同情主人屈居江城。写得最好的、跟地名有关的句子是颔联“水驿孤城通画舫,县楼高枕傍青山”。王舟瑶显然是在直江河(今名城南河)船上(画舫)招待客人,江浦县衙坐落在凤凰山麓,“县楼高枕傍青山”一句,写宾客们在水驿边画舫上醉眼看山城,生动如画!
明清诗歌里写江浦(县城)的佳作还有很多。清初进士邑人胥庭清《次江浦数日有待二首》,其一“雪意满山城,游云四望生。留人三日宿,归梦半江情”;其二“城在大江边,江声山气连。去云来云树,欲雪未雪天”,都是极精彩的句子。乾隆年间金陵诗人陈古渔于黄昏时分,孤舟靠岸,看见的是另一种心情下的县城:
向晚惊涛定,收帆泊渡船。
蝉声芦岸直,灯影稻场圆。
月黑途人少,城荒市井偏。
叩门投旅社,一宿重留连。
还是乾隆年间,江宁(今南京)贡生吴思忠与时任江浦知县浙江山阴人邵颿(字无恙)关系友善,吴思忠来县衙做客,有感于知县的闲情逸致,为之作诗,题为《无恙明府手植红白梅花四本于珠江官署,余为补图,兼系以诗》,诗云:
衙斋高枕凤皇山,流水声中公事闲。
剩有俸钱三百个,栽梅清韵杳难攀。
县衙枕山面水,这个“水”却不是直江河水,更不是江水,而是象泉从象山(老山余脉,今建象山公园),流经白马寺(遗址在今碧云山庄里),汇合凤凰山清惠泉入城,流过衙前河道,出城,经直江河入江。最值得注意的是题目里的“珠江官署”,这是古诗里出现的以“珠江”指称“江浦”的最早一例。由此例可证“珠江”(旧江浦县政府驻地,名“珠江镇”,今改称“江浦街道”)这一地名最晚于乾隆年间已使用。可惜,“珠江”今已沦为历史地名(即废弃不用)了。
四、古诗里的地名,对于今地名书写的规范化,又具有一定的正本清源的作用
可惜这一作用至今仍被人忽视。最典型的例子是“谼”。旧江浦县(今浦口区)及周围地区,有许多含有“谼”字的地名,比如“长谼”“孙家谼”“谼里人家”等等,但“谼”在本地一直被写成古今汉语字典未见、电脑字库里无存的“山贡”(山字旁加贡),这个“山贡”字显然为近代人生造②,期待早日放弃这个“山贡”,改用古诗里早就在用的“谼”。
贺铸《庆湖遗老诗集》卷五有诗《题诸葛谼田家壁》,题下自注云:“地名诸葛谼,在乌江北八十里,与江南石头城相望。”诗云:
晚度孔明谼,林间访老农。
行冲落叶径,坐听隔江钟。
后舍灯犹织,前溪水自舂。
无多游宦兴,卜隐幸相容!
按贺铸自注,结合诗歌内容,该诗所写为今定山珍珠泉一带风物,只是不知道“诸葛谼”具体所指位置。该诗集校注者王梦隐先生注释该“谼”字:“音洪,《广韵》:大壑。”江浦地名里“长谼”“孙家谼”的“谼”,正是指大而深的山谷,这些山谷的两侧平地或坡地,能种植,也能造屋居住。
《康熙字典》有“谼”字,解释如下:胡公切(hong1),即读作“轰”音;字义“大壑”或“大壑名”。《康熙字典》又举例《庄子·达生篇》:“孔子观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今谓吕梁谼。”注引苏轼《登望谼亭》诗句“河涨西来失旧谼,孤城浑在水光中”,所谓“失旧谼”,是指河水暴涨,淹没“旧谼”,已无“谼”可望。此“谼”字正是俗字“山贡”的本字。建议早日正本清源,不能再让后人笑话我们这些后人了。
2025年6月24日
注:
①木客:传说中的深山精怪,实则可能为久居深山的野人。因与世隔绝,故古人多有此附会。
②按,最早使用这个“山贡”者,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初詹其桂主编之《民国江浦县续志稿》(未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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