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考述庄昶与林光的交往故事,不能不涉及陈献章。而说到陈献章,则不能不说到陈对庄林二人晚年复出做官的非议。当林光把陈献章类似诀别书的书信读给病榻上的庄昶的时候,庄已不能说话,倚靠在枕上,唯有泪千行!

  一、庄林结识于成化二年

  庄昶与陈献章(号白沙)众多弟子有交往,其中交往最多、感情最深厚、关系最复杂的是林光。

  林光(1439—1519),字缉熙,号南川,晚年更号南翁,广州府东莞县人。自幼立志圣贤之学,家贫,每就舂灯读书,辄过夜半。十七岁时,补县学生,二十七岁时(成化元年,1465)中举人。当年底赴京,参加成化二年(1466)丙戌科会试。林光虽然在这一科会试中落榜,但得以结识参加同科会试并考中进士的应天府江浦人庄昶。庄昶(1437—1499)比林光大两岁,二十岁中举,已经历三科会试,丙戌科是庄昶人生里的第四次会试,终于金榜题名!

  《定山集》收录了庄昶作于成化十七年(1481)九月的一篇文章,题为《送陈直夫先生序》。庄先生在文中深情回忆了在京城里结识的十个朋友:

  “予在京师时见天下之贤者多矣,得与十人者交焉,如陈白沙之大,罗一峰之廓,陈直夫之直,李宾之之敏,娄克让之公,潘应昌之伟,章德懋之浩,沈仲律之温,黄仲昭之畅,林缉熙之雅,皆予所不敢望而及者,予皆取以为友。”

  庄昶先生“京城十友”之一并非都结识于成化二年,但林光(字缉熙)是。

  庄昶先生结识“京城十友”里的陈白沙,则是在成化二年底。据阮榕龄《编次陈白沙先生年谱》卷一,这一年陈白沙在家乡讲学,常与门生在院子里练习射礼(演习古人射箭之礼),“于是流言四起,以为聚兵。……时学士钱溥谪知顺德县,雅重先生,劝亟起,毋贻太夫人忧。先生以为然,遂复游太学。”当年冬天抵京后,时任太学祭酒(校长)邢让出题,想借此测试一下多年不曾游学太学的太学生陈白沙,读卷后大惊,“明日扬言于朝(廷),以为真儒复出。一时名士如罗伦、章懋、庄昶、贺钦辈,皆乐从之游”,与庄昶同科进士贺钦(字克恭)甚至于面见陈白沙之初,即行“弟子跪拜礼,至躬为(白沙)捧砚研墨”。

  不久,“国子监拨送(陈白沙赴)吏部文选清吏司历事”(据陈白沙《乞终养疏》)。所谓历事,就是放到政府机关里培养锻炼的意思。白沙此次赴京不过是为了躲避家乡的政治迫害,孰料竟落得“日捧案牍,与群吏杂立厅下,朝忘夕返,不(敢)少怠”的地步。此时陈白沙已驰名朝野,怎坐得了衙门里的冷板凳?赶紧借口请辞,终于次年春辞官南归。但这一趟北京之行,陈白沙结交了罗伦(丙戌科状元)、庄昶等相处一生的朋友。

  林光与广东老乡陈白沙结识,大约要晚三年。

  成化五年己丑(1469)春,林光第二次参加礼部会试,仍然落榜,不免有些心灰意冷。这一年,陈白沙也在京城参加其人生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士考试,同样名落孙山。在白沙先生京城临时寓所神乐观里,两个广东老乡秉烛夜谈,林光大为触动,大受启发,叹息道:“豪杰之学,岂止于举子之习?”二人同舟回乡后,林光遂前往新会,开荒筑室于榄山(当地一座小山),往来问学于白沙十年,曰:“吾获所师矣!”

  庄昶之友林光,至此而成为陈白沙之门人。林光《祭陈白沙先生文》说:“呜呼,先生卓哉,一代名儒!光在少年,已熟芳馨,己丑燕台,始获扣趋。”可证林光结识陈白沙于己丑(成化五年),晚庄定山三年。


(网络照片:太学)

  二、庄陈林宴集于南京

  据王光松《林光先生年谱简编》(网络)等,成化五年己丑(1469),“林光与白沙会试俱下第。二月,林光与白沙相会于神乐观。三月与李德孚(白沙门人)三人同舟南归。五月二十一日,三人与罗伦、章懋、庄昶、黄仲昭等相会于金陵城,二十四日别去。”

  这或许是一场应当进入“明史”的历史性聚会。陈白沙带着他早期最著名的弟子林光(晚期最著名的弟子是理学家湛若水),与时称“翰林四谏”的四个倒霉运的名士,在明朝南都金陵城里相聚三天(有文献说“十天”),然后依依惜别。

  成化三年底,丙戌科新中进士章懋、庄昶、黄仲昭等三人因不肯奉诏拟赞鳌山灯火,且上《培养圣德疏》,并遭廷杖与左迁,时人称之为“翰林三君子”,加上同科第一名进士(状元)罗伦在上一年(成化二年)五月,就因奏谏首辅李贤不尊礼教事而获罪遭贬,时人合称“翰林四谏”。罗伦谪泉州市舶司提举,次年(成化四年四月)改南京翰林院修撰;黄仲昭初谪湘潭知县,又改南京大理评事;章懋贬南京大理左评事;庄昶初谪湖广桂阳州判,后(成化四年二月)改任南京行人司副。“翰林四谏”至此齐聚南京城。

  然而这一场盛会下来,保存至今的史料却不多。状元罗伦《一峰文集》里一篇《送陈公甫序》,写得就是这次聚会,一大篇理学道理,文末说“(白沙)先生南归,道金陵,诸君各为四韵诗以别,谓余言”。即这次聚会约定四个进士须每人为白沙先生作四韵八句诗一首,以示惜别,另由状元罗伦作《送陈公甫诗集》序。当然,这个“诗集”今已散佚,仅见章懋《枫山先生文集》卷九里有一组《送白沙先生陈公甫》诗,保留在《枫山先生文集》卷九。

  这次聚会,对林光来说,另有一层特殊意义,这就是结识了当代四个风云人物,重新厘定林光与庄昶的关系:白沙之门徒,自然也是白沙之友庄昶的弟子。

  三、庄昶新造一座草亭,恰逢林光到访,遂名之为“卧林亭”

  古代文人间交往,主要通过书信。比如,成化七年(1471)六月,庄昶母亲病逝,林光有《慰庄定山先生》书寄至,告以地远,不及前来吊唁,请节哀顺便云。

  二人得以聚首,则在成化十三年丁酉(1477),距成化五年金陵城里那场历史性聚会,已间隔八年之久。据《文节公年谱》,是年“八月,白沙门人李德孚、林缉熙游学至,公留宿新江书院,有诗”。《林光年谱简谱》记述较为详细:“十一月,林光至南京访庄昶,庄昶携之游定山寺、珍珠泉,登龙洞山,经者落山(今作赭洛山),参观项羽庙,沐浴香淋泉……”或许林光偕同李德孚“八月”到达,“十一月”始离去,在此地盘桓达三月之久。林光有关江浦境内的名胜古迹的诗,也大多写于这次江浦之游,如《游定山寺》《真珠泉》《游龙洞》《者落道中》《项羽庙》《浴香淋汤泉》等等。

  当时,庄昶住在浦口城清江门(南门)外,新造了一座草亭,尚未命名,恰逢林光到来,于是题额曰卧林亭。庄昶自此也以“卧林居士”为别号。林光很受感动,作诗《卧林亭》,并作序云:“丁酉仲冬,予访庄木斋于江浦,木斋草亭适成,而余至,名曰卧林亭,因赋此以识。”《卧林亭》诗云:

  洗足投筇试小床,儿童争讶野夫狂。

  江声几夜深杨子,木榻千年惜豫章。

  风雨他时劳梦寐,星辰垂老问行藏。

  木棉被暖疏更断,听得邻鸡报日光。

  成化十五年(1479)四月,林光之父病逝。从此年开始,林光优游林下、读书游学的自在生活,慢慢地画上了句号。

  四、林光为谋生而出仕嘉兴府平湖县教谕

  林父“赡于才而周于事”,经商有所成,颇关心儿子学业,见到好文章,“亟手录与光”,见到好书,“携钱入市买书,率为光所欲得,不问值多寡”,“父子间自为知己,人莫能间也”。

  父亲去世后五年,林光虑及家贫母老,“非禄无以为养”,而“非仕无以得禄”,只得告别十五年的林下生活,于上一年八月中北上,十二月抵京,应成化二十年(1484)甲辰科会试,结果仅中副榜,三月十八日,谒选屈就浙江嘉兴府平湖县儒学教谕。

  林光这一次赴京途中,曾逗留江浦,庄昶有诗《南川至(白沙先生京中将回)》一首记其事。《南川冰蘖全集》里录有林光一封信,记叙成化十九年底与庄昶分别后抵京、会试落榜、不得已将赴任平湖县教谕的经过和心情,写于成化二十年中,信息很多,资料珍贵,信如下:

  去冬自离南都抵宿迁上路,途中诸驿颇能应付。腊二十日到京师,寓后府。应酬逐逐,虽不及奉一墨,每与兼素诸公共话,未尝不道念盛德也。仆才薄能劣,无足齿录,今已领浙江嘉兴府平湖县教谕。官小责重,恐不能堪。然其地稍僻,窃禄偷安,或可为身计也。无限欲与先生言者,不知何时得一面,开怀扺掌连日,以洗尘抱。凡百劳攘,真个无味,惟朋游之乐不可缺耳。今计度还家迎养老母,未审许来否?又念白沙先生此后不知何时相见,以故不辞往返之劳,沿路与莆田宋礼曹同舟,取便过玉山,下江西。杨子江中此时风不便,虑有险阻,故不得亲适定山请益也。凭限十月终,到任想在十一月也。

  庄昶先生得信后,颇为感慨,作诗《南川书来,知领平湖教官》六首。其一云:

  乾坤到处有知音,何自千峰又古琴。

  世外浮名真腐鼠,人间木铎有天心。

  百年道大吾何病,自古官卑职易任。

  欲采芙蓉何处寄,空江十月水犹深。

  对老友林光之任县教谕寄以期望,对老友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当年十一月底林光到任平湖教谕,次年(1485)又作书信,写在任初期感受,讨论理学道理,并再致问候思念之情,信略如下:

  去年经南都不及渡江一谒,于今犹以为恨。当时舟中写得奉和高韵恶诗六首,并石斋先生柬一纸,外又有寄石洞师柬及香一瓣,托龙江驿丞差人奉送左右,不审到否?江北、岭南音问久绝,瞻想之私何时能忘?

  恶诗,林光谦称自己的和诗。庄昶得知林光领授平湖教谕厚,曾作诗《南川书来知领平湖教官》六首如上述,此所谓“恶诗六首”盖指林光作于舟中之六首酬唱之作,收录在林光《南川冰蘖全集》卷八。信中“石洞师”是指庄昶先生同年进士邑人石淮。石淮信佛,进士前以及致仕后,常年读书老山石洞庵中,故而自号石洞居士,学者称石洞先生。林光称之为“石洞师”,因为其师从陈献章,按礼数,当然需一律视陈先生之友为师。

  该信又写到任平湖县后之经历与感想:

  光瓠系于此,寻常过了日子。每早既退讲堂,默坐而已。私衙后有池三口,大者畜鱼,小者植荷,其上风晨月夕,吟哦其傍,或引觞小酌。日复一日,不知天设魔障何时脱活也!平湖稍僻,上官近亦罕至。至者今幸通知光之顽钝,不堪驱策,凡百多将就。嘉兴府尊乃金溪徐用济先生,极能忘势相与。

  林光很幸运,一是教谕生活看似清闲,一是上司较少干预其教谕工作,一是嘉兴知府(权力相当于今市委书记)徐先生极能“忘势相与”,就是放下身价,与下级官吏朋友一般的相处。查这位徐先生,讳霖,字用济,抚州金溪县人,与庄昶为同年进士(成化二年),历官刑部主事、员外郎,尔后擢至嘉兴知府。徐知府待林光友善,是否与庄昶有关呢?

  然后林光感叹县学生多为举子业所累,无暇研究真学问以“协力斯道”。“诸生中敢谓无人?深望一二辈协力斯道,但其人多为举业所累,犹未专志求之也……”这些话颇能说明“举子业”如何拖累我们近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以及一般意义上的社会进步。当然林光、庄昶、陈白沙们的“斯道”,仍然囿于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传统儒学。

  信末,林光写道:“吾侪渐入老境,髪种种向白矣!缅思古人既不得行其道于时,或优游下僚资其禄养者亦未尝无所补也。今尸此官,未见有益于人,而久窃微椂以度日,是可愧也。”对自己“优游下僚”“久窃微椂”而“未见有益于人”,作者是颇感惭愧的,然而父亲已死,老母尚在(弟弟林明死于弘治三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也。

  任平湖教谕期间,林光上《论士风疏》,诏准行,时论韪之;先后主考福建、湖广乡试,同考顺天府乡试,拒绝贿赂,皆称得士;总修《浙藩宪庙实录》,修《嘉兴府志》。直至弘治六年(1493)十月任满去职,南归省母。县教谕在明代是一个未入流的官,然而林光把这个小官做了近十年,做得风生水起,对得起师友的期望,也获得时人的普遍认可。


(网络照片:嘉兴府)

  五、林光在平湖期间,庄昶曾前往会见老友

  弘治五年(1492),新任嘉兴府知府柳琰纂修《嘉兴府志》,聘请属县平湖教谕林光为“补正”。庄先生与柳琰也是同年进士。府志稿成,请庄昶作序,自然是情理中事。据《林光年谱简编》,弘治五年(1492)春,庄昶做客平湖,当然有诗赠予两个东道主,《定山集》存有《与柳嘉兴》三首,其三显然作于酒酣耳热之余:

  一滥春风北海樽,山麋游走愧难论。

  若将魏野闲评我,魏野当年不出门。

  北海樽,典出《后汉书·孔融传》,汉末孔融为北海相,宾客日盈其门,常叹曰:“坐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魏野,北宋诗人,号草堂居士,不求仕进,自筑草堂,弹琴赋诗其中,为诗精苦,有唐人气象。庄昶这首诗夸主人好客,愧自己若干年来如同一匹游走于定山之野的麋鹿;席间主人犹以北宋名人魏野相夸,诗人只好自嘲“魏野当年不出门!”

  庄先生此行并非仅为多喝些江南春醪,与林光多年未见,正不知道有多少话题需要开展,有关儒家经典(六经)与方志的关系,一定都在讨论之中,这些学术性讨论大多被庄昶先生写在《嘉兴府志·序》里。

  当然要游山玩水,甚至还顺路游逛了邻郡湖州的山水,受到湖州知府王珣热情款待,结识了许多新朋友,逗留两府两个多月,一路也留下不少诗篇。

  庄昶作有《游平湖南寺》:“绿阴撑入傍湖州,水作清深树作幽。是画不知还是寺,晚峰斜日更登楼。”定山很少把诗写得如此平易近人。此前一年,弘治四年辛亥(1491),林光于平湖县学所在之当湖畔,建了一座亭子,并作《静观亭记》,庄昶此来,为题额“静观亭”,并作诗《静观亭,为南川先生题》三首,其一云:“睡起湖亭坐,乾坤意自深。青天无一滓,明月在波心。”另有《静观亭和南川》《留别静学》《留别王湖州》《留别湖州沈秀才》等诗。毋庸赘言,因此次见面,林光也有许多诗作,如《静观亭次定山韵》《承庄定山先生垂访平湖喜而有作》《次韵定山游南寺》《定山来访再赠》等。

  平湖一别,庄林二人各谋生路,再见面已是六年之后。

  弘治六年(1493)十月,林光平湖教谕任满去职,南归省母。七年(1494)正月抵家,同年秋,林光又赴京谒选,八年春(1495)得升山东兖州府儒学教授,四月到任,方知老母已于正月十四日去世!(享年八十二岁)林光乃于七月十三日启程奔丧。弘治十年(1497)夏,服阙,起复,改补浙江严州府(治所在建德县,今浙江建德市东北五十里梅城镇)儒学教授。弘治十三年(1500)官满考优,荐升北京国子监博士(从八品)。弘治十七年(1504)十二月,升任襄王府左长史(正五品),府内纲纪因之而立。正德八年(1513),朝廷特进中顺大夫(正四品),允其致仕,襄王赐金书“特进荣归”四大字以艳其行,驰驿还乡。时年七十五岁,乡居六年后逝世。

  六、庄陈先后辞世,林光晚年深味孤寂之苦

  据《文节公年谱》,庄昶自平湖返乡后不再远行,直至弘治七年(1494)二月,得旨起用,七月启程,九月入京朝见,十一月除北京行人司,次年(1495)三月改任南京吏部验封司郎中,八月抵任,十月,得中风疾。弘治九年(1496)正月,病稍愈,十月托病请辞,归定山。而请辞退休养病的奏疏实压在南京通政司案头,未及上闻于朝,次年(1497)二月,南京吏部尚书倪岳考察京官,以公“老疾”题本,遂落公职。又次年(弘治十一年,1498)三月疾复作。一年后,弘治十二年(1499)九月二十八日,定山先生去世。又一年后(1500),白沙先生亦去世。

  白沙先生对林光出仕(平湖教谕)颇为不满。成化二十二年(1486)六月二十三日,白沙先生《与张廷实主事》(第十五书),认为“缉熙此出,固不得已,终是欠打算”

  弘治六年(1493)十月,平湖任满南归省亲。是年,白沙作《与林缉熙书》(第三十)曰:“克明死矣,太夫人春秋益高,早晚平湖官满,谒选耶?不谒耶?老朽欲闻此而已。”对林光不满已甚分明,关心平湖官满后是否仍等待谒选。

  弘治七年(1494)七月,林光仍北上谒选,十一月抵京,授兖州府教授,二十三日次子(时褒)患痘疹死于京,年十一,次年(弘治八年,1495)正月十四日母游氏卒,年八十二。林光尚不知,三月十六日,上《乞便养疏》,未获批准,直至七月初,始闻母忧,遂携次子灵柩,取道仪真返乡。白沙作书,谓林光“特于语默进退、斟酌早晩之宜,偶欠一决,遂贻今日之悔,而世之议缉熙者多矣。当是时,虽使一恒人,非沉酣利欲得已不已者处之,亦必不能不为之动心而变色,况贤者乎?”批评严厉。

  弘治十年(1497),林光已五十九岁,三月至江门,致祭白沙母亲林太夫人之墓,留连祠馆(祠堂)旬日,临别,白沙以谤者之辞相叩。受此刺激,林光回家后作书《奉陈石斋先生》,略曰:三十年前,游走先生门下,幸赖先父余庇,专心读书研学,自以为学有心得,“不幸中年为贫所困,乃叹曰:‘吾学而亲老无养,吾学而妻子饥寒,非夫也。乘田委吏不足以病孔子,吾何人哉?’于是遂求禄仕,卑官俯仰,不觉九年。人之非笑,亦不暇恤。夫以隐为高,则其视仕者可知矣,岂惟人哉!久矣乎,师门之所不与也。讽哂之意往往见于吟咏之间。向非先生犹有不忘故旧之情,光之迹其不见扫于门下乎?是知勿疑勿贰,自古契合之难,岂独君与臣哉?近者师门故旧颇觉寥寥。一涉宦途,即为弃物。揆诸圣道,恐未深然。”此信质疑师门“以隐为高”的风气,以及同门内部互相排挤的积习,虽系林光自我辩解,却也揭示白沙学派在乎内心修养而忽视社会现实的基本特征。

  陈白沙对于庄昶晚年复出也是有所非议的。在《与张廷实主事书》中,白沙说:“昨见范能用,定山事可怪,恐是久病昏了也。出处,平生大分,顾令儿女辈得专制,其可否耶?吾意定山为窘所逼,无如之何,走去平湖商量几日,求活,一齐误了也。缉熙畏天下清议,苦不肯承认耳。今此简与之,更不道着一字。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何与吾事耶?”此信写于弘治九年(1496)。信中提及白沙弟子范能用(范规),懂道家呼吸吐纳法,三月,白沙听说庄昶生病,特委托弟子专程赴南京看病,得知庄昶“复出”过程较为详细。

  既然庄林二人在“出仕”问题上背离“以隐为高”的师门风气,白沙先生自己也垂垂老矣,又先后遭遇母丧(弘治八年,1495)子夭(弘治十二年,1499)的打击,难免“英雄气短”。弘治十年(1497)冬,白沙得知林光北上谒选的消息,作《与林郡博书》,全文如下:

  “万里之行,无可为赠,徒深凄黯而已。辱书,俱悉诸况。某七十病翁,理不久生,安知今日之言非永诀耶?三十年游好之情,尽于是矣!异日过定山,先生问我,亦以是告之。”

  该信寄弟子林光,亦以寄老友庄昶。师徒、朋友之间,从信任喜爱到疏远隔阂,令人感慨。人生不可以重来,人皆具有无穷的可能性(独特性与创造性),人际关系说到底不过是萍水相逢……即使是理学家,也未必能参得透其中的道理!

  很幸运,林光的回信保存至今。

  弘治十一年戊午(1498)孟春(正月初二日),林光北上,抵达南京,然而渡江抵达定山,然后坐在庄昶先生的病榻边上。当时,庄先生已病得不能下床,也不能说话了,只能靠笔墨表达一些简单的意思。庄林最后一次见面,庄先生辗转病榻的情形,赖林光的回信记录下来。信如下:

  在羊城拜领手翰,闻“凄黯”之言,不能为心甚矣。过新年,正月初二日至南京,十四日过江,定山先生病已失音,扶护犹能陪坐。及读先生“安知非永诀”之言,遂潸然流涕。此日,光请纸笔,烦书所欲言者,书云“此时有许多话,只说得一二句而已”。既别后,不知又何如也。

  人活一辈子,说过许多话;一辈子将终,仍觉得有太多的话没来得及说,甚至无法说。如果有彼岸,或者有来生,终究可以从容地把话说尽吧,也许仍然无法把话说尽,谁知道呢?

  次年秋九月,庄昶去世,林光为作《墓志铭》;又次年(1500)春二月,白沙去世,林光设祭案,向南哭先生,作《祭陈白沙先生文》,三年后为作《墓碣铭》。

  林光所作《定山先生墓志铭》,铭辞曰:“造物所秘,莫过于名。名之所在,魔必争之。能龙能虎,风动云生。何如空谷,刬彩埋英。深藏高筑,毋浅毋平。千秋万岁,尚拜公茔。”庄昶后人对此铭不满意,二十多年后,请陈白沙晚年最著名的弟子湛若水再作《墓志铭》,刻碑竖立于墓前。

  名有虚实,若名至实归,争名未必不是积极的人生态度,所谓“能龙能虎,风动云生”。若人生观里先假设徒有虚名的可能性,当然最忌讳“争名”一语。

  林光高寿,享年八十一岁。七十五岁时,从襄王府长史退休,乡居六年后逝世。据章拯所作的《林光墓志铭》,晚年的林光,“日坐厅事,手不释卷,每兴到,曳杖而出,凝望山川,兴尽则返,人间事淡然无与也。”

  日落西山,繁花褪色,万事万物皆逐渐模糊而消逝于历史的黑暗之中。

  2025年4月10日

  注:

王弘《文节公年谱》成化五年“四月,白沙自京师归,过金陵,谒公,留十日始别”。

还有一段史料可参考,罗伦《题未轩诗》:“丙戌春三月,予与莆田黄仲昭、兰溪章德懋、江浦庄孔旸同得第。又两月,予得罪,谪泉南,三人者待除翰林。又明年丁亥,仲昭、德懋得编修,孔旸得检讨,未两月,三人者又得罪谪外,既而以言者留南都,仲昭、德懋评大理,孔旸副行人。予亦辱召还南翰林。四人者,其得第同,其官同,其得罪同,其留南都同。”黄仲昭《未轩公文集》(《明别集》1—55)。

引文见黎业明《陈献章白沙集·卷之一·宝安林彦愈墓志铭》。

见林光《南川冰蘖全集》卷四。

上路:谓从宿迁登岸,改水路为陆路。

北海樽:《后汉书·孔融传》载,汉末孔融为北海相,宾客日盈其门,常叹曰:“坐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后以为赞誉主人好客、宾主欢聚之典。

魏野(960—1020),宋陕县人,字仲先,号草堂居士,不求仕进,自筑草堂,弹琴赋诗其中,与王旦、寇准友善,常往来酬唱,为诗精苦,有唐人风格,多警策句,有《草堂集》等。

同治《湖州府志》卷五《职官表》:王珣,字德润,山东曹县人,成化五年进士,监察御史,成化二十年八月任(湖州知府),弘治六年升河南参政。后历升河南布政使、右副都御史、宁夏巡抚。

庄昶《留别静学》:“相逢横玉千年主,岂但平湖两月舟。”

有关知识:襄康王朱祐櫍,初封光化王,弘治十七年(1504)‌襄怀王朱祐材薨,无子,由光化王暂理府事,正德三年(1508)袭封襄王,直至嘉靖二十九年(1550)薨,无子。府在湖北襄阳古城。据《明史.职官志四》,王府长史司置左右长史,正五品,掌王府之政令,总领王府事务。长史,掌王府之政讼,辅相规讽以匡王失,率府僚各供乃事,而总其庶务焉。凡请名、请封、请婚、请恩泽,及陈谢、进献表启、书疏,长史为王奏上。若王有过,则诘长史。置左、右长史各一人。

中顺大夫:官名,为文散官,明代为正四品初授之阶。

见黎业明点校《南川冰蘖全集》第200页。

见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卷二,中华书局,第160页。

见黎业明编校《陈献章全集》之《与林郡博(二)》(第192页)。林光《南川冰蘖全集》卷末附录此信,内容大同小异,如下:“辱书为别,念缉熙万里之行,无可为赠,徒深凄黯而已。七十病翁,来日无多,又安知今日之言非永诀也耶?三十年游好之情,尽于是矣!异日过江浦,见定山先生,问我,亦以是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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