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不再往前走。
江风从采石矶的崖壁翻卷上来,带着水腥与秋凉。李白停在这里,解下腰间的酒囊。脚下是削入江心的巨岩,江水在此急转,撞出亘古的呜咽。
他想,这或许便是天地的断口了——楚地被长江生生劈开,留下这可供驻足、可供沉醉、可供一跃的截面。他不知道,千年后人们会在他停驻的断口处建起一座城,并以二十里外山脊那鞍形的轮廓为它命名:马鞍山。
他更不知道,他眼中这一瞬的江月,将成为这座城市最初的精神岩层,被后来无数的手与火、血与梦,一层层覆盖、重写。
江水切割着地理,时间则切割着历史,将完整的岁月剖成可供辨读的横截面。
在古代,那横截面是悲壮与凄凉的,
楚霸王项羽的马蹄印在乌江边骤然停下,拒绝渡过的,你知道,不仅仅是一条长江。剑锋划过,霸业成尘,那股“不肯过江东”的决绝与苍凉,渗入了土质,成为名为气节的底岩。
往后,刘禹锡在陋室中,以墨为凿,在精神的岩层上刻下“惟吾德馨”的纹路;王安石在褒禅山的幽暗中未抵尽头,却留下了“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的理性求知。
这层层叠叠的人文堆积,让这片江岸不再只是地理的横截面,更成了华夏精神一个深邃的露头。
时间的刀锋转到近代,横截面变得炽红而破碎。
在近现代,那横截面是动荡与现实的,
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在此垒起堡垒,湘军的炮火在矶石上留下伤痕;民国硝烟里,此地又作为南京的喉颈被死死扼住。
直到1949年的春天,子弟兵们集结在“天门山下”,江月见证的,没有渡与不渡的抉择,只有统一的决心。木船质地坚硬,布满裂隙,为下一个炽烈的时代,准备好沉积的床底。
于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喷发着工业烈焰的截面,覆盖了一切。1956年10月12日,这座以“马鞍山”为名、蕴含承载之意的城市正式诞生。
高炉如同被移植的火山,在江畔耸立,将地底沉睡亿万年的矿藏,熔化为沸腾的铁红岩浆。整个城市成了一个巨大的、轰鸣的“钢铁道场”。
江岸的横截面里,那曾被李白对酌的明月、被虞允文凝视的烽烟,此刻被另一种光芒照亮,那是炉火映红天际的、永不落幕的黄昏。
城市的心跳与高炉的风机同频,这加速了马鞍山,长达半个世纪的形貌与脉动,那个时候的马鞍山人,是铁水奔流,是钢花飞溅,一座城市因钢而兴。
然而,马鞍山记得所有被深埋的历史。当资源的脉息渐弱,环保的呼声和江风再次刮起,那被钢铁紧紧包裹的城市灵魂,开始了艰难的“苏醒”。
在当下,那横截面是,不断探索与积极发展的,
人们赫然发现,那被遗忘的、李白式的山水情怀,并未消失,只是沉睡。当市民开始回望“天门中断楚江开”,开始想起“一江碧水向东流”的美好。这不仅是一次意味深长的思考,更是对从未消亡的文脉与自然底色的溯源。
于是,拆与建再次上演:不是拆城墙建堡垒,而是拆厂房建绿地;不是夺天堑,而是复生态。
滨江的工厂让出了岸线,钢铁的“红流”之外,是生态的“绿流”重新蔓延。
绿色的转型,于是成为最新,也最富生机的横截面,它试图与最古老的岩层对话、和解。
今日,若你站在采石矶上,站在李白或许站过的位置,你看到的,仍是那一道被长江剖开的地理横截面,但两座“天堑变通途”的长江大桥,和正在建设的过江隧道,正叙说着马鞍山新的篇章。
你应该要知道的,在那江岸的横截面之下,是无数时间的层理:
最深处,是霸王悲歌与诗仙醉月的古老底岩;其上,是战火硝烟锻打的灼热凝灰;
再上,是钢铁时代浇筑的致密而厚重的岩床;
而表面,正覆盖着日渐丰沃的、属于生态与未来的新土壤。
每一层都曾是该时代全部热情与能量的凝结,每一层又都被下一层覆盖、改变,却又未曾真正消失。
一座城市,便是这样一座山。
它的伟大,不在于永远停留在某一个辉煌的截面,而在于它容纳了,所有截然不同的时代层理,并仍在那里,生长着。
江水汤汤,永在切割,也永在沉积。
而李白的那杯酒,那缕问月的醉意,依然在所有层理间无声渗透,如同江雾,成为这座城市永恒的精神回响。
它提醒着每一个时代,在征服与创造之外,还有一份对山河的沉醉与叩问。
那或许才是马鞍山的横截面,
所有层理的起点,与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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