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江浦县城里有许多老街老巷，如今大多已经拆除或改建，它们的名字大多已成为历史地名，很少人知道了。就算是知道一些皮毛，也很难知道其得名的由来。本文拟挑选旧城里一些有地域特征的、有人文色彩的老街巷予以简单的考述。

 

                    （余枢《万历江浦县志》：江浦县城图）

    （1）清真巷

    今名一条巷。在旧江浦县城东门迤东南便门（敦艮门）之间城墙内侧，因巷内有一座清真寺（礼拜寺）得名，大体为南北走向，北接东门大街，东南接文德街（今文德路），长数百米。

    该地名最早见邑人詹其桂《民国江浦县续志稿》，该志卷七记述当时县内“回教”概况，涉及清真巷，抄录有关章节如下：

      浦邑回教不甚发达，礼拜寺（即清真寺）亦寥寥无几，其散见于城乡镇者或徒有其名，或圮而未复。教徒多粗鄙之人，除少数士绅外，开设牛行及鸡鸭行者实占多数。此等回民以星甸市（今星甸街道）为最多，次浦镇，亦有业宰坊者。屠宰牲畜，必请其老师父执行，盖习俗相沿耳。中区（即县城及周边地区）礼拜寺：在城中清真巷内，草房三间。①

    须知，文中“粗鄙”，是指普通劳苦民众，非今贬义词用法。

    清真巷因地处城墙根内侧，沟通旧县城东门、东南门，倚城墙旧有大量的“私搭乱建”，后逐渐演变为有规模的民房，我的童年记忆中一直是热闹而烟火气十足的，其后屡经改造，逐步干净整洁起来。前几年清真巷被彻底改造，清真寺也被搬迁至城南郊上河街，不但历史地名“清真巷”无人知道，就连后起的名字“一条巷”也几乎名不符实了。

   （2）弓家巷

    弓家巷在东门大街（今文昌路）西端，旧机关幼儿园对门，南接东门大街，北通凤凰山脚，因弓氏世代居住于此而得名，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县城改造中消失。

    明代弘治年间江浦县出了一个进士，名字叫弓元，字大方，孝义乡（老浦口）人，弘治九年丙辰（1496）中进士，历官湖广岳州推官、山东道监察御史，巡按山西、江西。弓氏与庄昶先生有姻亲关系，庄先生去世后仅七年，弓先生为之搜辑刊印《定山集》（此初刻本，今世已无存），于保存乡贤文献立下永垂后世之功。弓先生晚年在老山之七谷山筑“午梦园”，隐居其间读书写作，遗著《午梦录》十卷、《午梦园文集》十六卷等，已失传。七谷山南连凤凰山，山南通往弓家巷，弓氏宅第在此，只是难以确认最早建造者是否为弓先生本人。

    旧县城里及其周边尚有绣衣坊（石牌坊）、弓家山（城北），弓家洼子（北郊）等老地名，显然都跟“绣衣世家”②弓氏有关。

    （3）城隍巷

    在旧江浦县城西门大街（今名东关楼巷）中段，南接西门大街，北入城西北角居民区，县城隍庙在此，故名。江浦县治（县衙）迁至旷口山（今名凤凰山）之前，江浦城隍庙在浦口城（今尚有遗迹），洪武二十五年（1392）迁县治以后，知县仇存仁于此重建城隍庙，有司朔望拈香，宣讲乡约，并祈晴祷雨于此。


    城隍庙规模较大，附有戏台，常年有戏曲演出以娱神，又毗邻直江河码头，可以想见这里曾是城里最接地气的热闹去处。城隍庙历经维修，咸丰年间寇毁，仅存头门及正殿，光绪十四年（1888）重修。民国十八年（1929），县党部监察委员会借用城隍庙办公。三十多年后，毁于时代的烈火，当地老人至今仍记得城隍神木雕像当街被焚，烟火、香气数月不散。

    数年前，城隍庙犹存一截残垣，青砖叠涩，厚达一米开外。今城隍巷已拆成瓦砾场，不知道该片区域如何开发利用。

    （4）东关楼巷

    这是旧城里最令人费解的地名，其实它就是县城西门大街。其东与北门大街接，其西则接西城门（霁和门），然后经西门桥（木桥）出城。出城即为浦乌路（县城通往旧高望镇、石碛镇、乌江镇的古驿道），路边为接待寺，再西路经“南坛”，为古人建以祭祀山川、祈祷风调雨顺之所。

    西门大街何以被叫作“东关楼”？1987年编印《江浦县地名录》（朱锡友主编）对此解释为：“因曾建有都会楼而得名，后音讹为东关楼，沿用为名。”这个解释是有历史根据的。

    查余枢《万历江浦县志》所配《新城之图》，在西门大街与北门大街交接处，画有一幢楼台建筑，标注为“江淮都会”四字。细读该图，这是一幢“骑楼”，横跨西门大街路口，重檐歇山顶，楼下可见一个东西对开的门洞，大约为行人穿行而设。

    《江浦埤乘》卷三十七《古迹》记载：“都会楼，旧在西门内，一名讲约楼。”詹其桂《民国江浦县续志稿》卷三“西门大街”条下亦记有“都会楼”这一地名，难以据此断定，都会楼这一明代建筑一直苟活到民国早期，但据此可见被讹称为“东关楼”确是比较晚起的现象。

    考县城都会楼的由来与功能，大体类似同时期外地府县城里的“市楼”，比如山西平遥县城里那座著名的市楼。据有关史料，市楼‌是古代中国城市中的一种官府建筑，秦汉时期就已经出现，其主要功能是管理市场交易。因此通常建造在市场的中心位置，便于市吏行使市场秩序监督、税款征收等行政管理职能。明清时期，市楼多为砖木结构的二层或三层楼阁建筑，重檐结构，顶部覆盖有琉璃瓦，色彩丰富，造型美观，成为当时城市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

    说都会楼类似平遥县的市楼，不但因为从地图上可以看得出它令人瞩目的宏伟外观，还因为它处在县城里最热闹的位置：城隍庙所在地区从来就是一座小城里的市井文化中心以及贸易中心。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西门大街（今东关楼巷）仅百十米长度，路面铺着青石板，两侧商铺鳞次栉比，城隍庙废址为一大片空地，周围密布着大量民居，空地上建有简陋的建筑，为菜市场兼自由贸易市场。

    这座市楼，所以命名为“都会楼”，应得名于楼上曾有“江淮都会”四字题额。

    江浦县地处江淮之间，为明初首都南京的江北门户，县志所谓“扼吭南北，钳制江淮”之地，沈孟化《万历江浦县志》谓“禹时江淮未通，通之自夫差始。今浦建关设卫，俱名‘江淮’，实都会所在”，由此看来，县城里的市楼题额“江淮都会”一点也不奇怪。

    《江浦埤乘》谓都会楼“又名讲约楼”，表明作为官方建筑，这座市楼还被当作大礼堂，当时地方官员用作教谕民众、宣讲乡约民规之所。

    今东关楼巷两侧建筑已拆尽，期待将来能把它“还原”成一条“市井文化之街”，让它充满人间烟火气。 

                   （网络图片：山西省平遥县市楼）

    （5）文德街

    “文德”一词取自成语“文德武功”（施行政教的功德，从事征战的功劳），清光绪十七年《江浦埤乘》已有“文德街”这个地名。东起县城东南城门敦艮门（俗称小东门），西至十字街口（今名十字路口），长不足一里。今名文德路。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文德街从十字街口（今十字路口）西延，跨护城河，数百米后，接浦乌公路，为此在西门桥（木桥）下游五六十米处新建西门桥（钢筋水泥大桥），旧西门桥（木桥）被拆除。西延部分被叫作文德西路，旧文德路被叫作文德东路。

    文德街与东门大街（今名文昌路）平行，皆西接北门大街，加上西门大街（今名东关楼巷），就构成了旧城里的四条主要街道，与之相连的道路，皆称之为“巷”，暂不赘述。

    文德街上规模最大的建筑为江淮卫署，位于文德街北侧，约为今浦口区政府所在地，建造于洪武二十四年（1391），为江淮卫指挥使（正三品）及其属官办公兼生活区。江淮卫主要负责官府和江北地区驻军的水上运输，军人主要驻扎在直江河（今城南河）两岸，江淮卫下辖官船四百多艘，雇用船夫近万人，加上各级军官、战士及其家属。可以相见从明洪武年间起，文德街以及县城南门外直江河（城南河）一带十分热闹。改朝换代以后，江淮卫退出历史舞台，康熙十九年（1680），江淮卫署改作武庙，即关帝庙。康熙二十六年，邑太学生袁来备捐资购置庙地，以所出产供应香火，其祭品牲醴则取自官塘（在今文昌路北侧）租息。

    关羽庙向为官办庙宇，晚清国势萎靡，朝廷希望加强武备，提振军民信心，于咸丰三年（1853），将关帝庙升入“中祀”③。咸丰七年，又颁赐御书“万世人极”匾额。咸丰八年不幸毁于太平军兵燹。同治中重建正殿三楹，后殿无力再建。

    咸丰年间，县城为太平军与官军的拉锯战场，县城五易其手，古建筑大多毁于战火，战后重建关帝庙等，同时于文德街南新建了一座官方建筑，这就是昭忠祠，专以祭祀死于为国捐躯的英烈，民国初改建为“县立爱群女子国民学校”，上世纪中叶改建为县文化馆（其西侧为电影院）。

    （6）上河街

    出县城南门，直江河（今城南河主干）北侧道路，长约三里，取名上河街。很多人不知道这一名字的由来，也不能想像上河街旧有的繁华与热闹。

    前文已有所涉及，江淮卫拥有官船四百多艘，闲时皆停泊于直江河岸（因河道淤积窄化，以及水位高下不定，大型船只也许更多时候会泊于河口之外），六百料大船，需差使船夫五十名，三百料中等船只，需船夫二十五名，则下辖船夫（水手、搬运工等）总数过万人。为保障船夫的数量，明朝又要求“船户”亲属同住一地，以便于户籍管理，成年子弟须随时递补因老病而空出的位置。仅江淮卫这些熙来攘往的船夫及其家属，就会催生沿河道路的商业与服务业的繁荣，南北货铺，客栈，酒馆，以及各类祠庙，都会应运而生。民国二十六年绘制《江浦县地图》上河街东南端标注有地名“三步两庵”，可窥见居民对精神生活的需求量之大。

 

       （民国地图：旧江浦县城南局部图，错标上河街为“上后街”）

    据沈孟化《万历江浦县志》，洪武二十四年（1391），上河街头又设有江淮巡检司，下设江淮关，直隶于应天府，由江淮卫都指挥使派兵驻守，成化年间又差遣中官（朝廷所派宦官）协守，主要功能当然是治安兼税收。因为直江河是进出县城的唯一通江河道。

    明朝时期，上河街北端还驻有东察院、西察院，察院是供朝廷监察御史（约相当于今纪委）到县办公住宿的“招待所”。理学家庄昶生前曾长期逗留街头的梓潼祠，后扩建为“新江书院”，庄先生曾在此招待客人，编纂“江浦县志”，死后又由官府出资改建为“定山祠”。

   与城里的西门大街（今东关楼巷）比较，那里的热闹来自城隍庙以及周边当地市民共同营造出来的市井气息，上河街的熙熙攘攘则汇聚着更多的外来客人带来的方音、色彩以及异乡文化的气息。

    清朝时期至民国早期，漕运、码头、店铺、寺庙、谋利的商贾、宦游的官吏、外出求学的士子，仍皆仰赖于这条老街，迨至民国中期以后，公路、铁路交通逐渐发达，河运事业随之衰落，上河街的旧式繁华，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至于河对岸的下河街，因多为农田与农庄（有村名南庄子、北庄子），其热闹程度远逊于上河街，不予赘述。

    （7）十字街

    最后说说十字街，俗称十字路口。参加江浦人做东的宴集，若有人答不出“十字路口”的具体位置，则这个人再怎么说自己是老县城人，都是冒充本地人的外乡人，起码不是从小就生长于斯的旧县城居民。

    十字街在老城文德街（今文德东路）与北门大街（今中街）交接处。前文有交代，明清时期的县城里，就仅有四条大街（文德街、东门大街、西门大街、北门大街），相交叉为“十字路口”者就这一处，故而地名“十字街”，很具有辨识度。东门大街（今文昌路）与北门大街交接处，为“丁字路口”。上世纪末建“兰亭桥”，这才使得今文昌路得以西延，跨越护城河，直抵求雨山。

    有细心的读者会问：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文德街尚未西延，何以称此为“十字路口”？那是因为那里紧挨着城隍庙，又处于城墙下、护城河边，自然聚集着大量民房，自然早就有巷道通往文德街。那一片居民区里旧有“螺丝桥”（古代小桥），有“火巷”通往南门大街，可见那里虽然民居比肩而立，却仍能做到有条不紊。

    结语：

    旧城还有许多老地名，都包含厚重的文化色彩，都值得说一说，比如东门大街，以及南门的火巷，北门的蚕丝楼、武家巷，西门的甘家巷等等，敬请期待吧。

    许多外地人说起对江浦县城的印象，都是街道狭窄、卫生环境差，甚至有“江浦县，破猪圈”的谣传，今当地人也乐意传扬这句歌谣。主要还是因为这些人不了解旧县城的“灿烂的历史”（一笑），晚清至于民国早期，也许真的如此。今天来旧江浦（今浦口区）旅游的人，定然会赞叹其高楼大厦、青山绿水、灯红酒绿，其实赞叹者与谣传者还是属于同一群人，惑于外者必浮于内，亦可一笑。

                                                               2025年12月5日

    注解

   ①詹其桂《民国江浦县续志稿》，南京出版社《金陵全书·民国江浦县新志稿》第324—325页。

         ②绣衣，典出“绣衣御史”。汉武帝天汉二年（前99年），使光禄大夫范昆及曾任九卿的张德等，衣绣衣，持节及虎符，用军兴之法（依照战时制度），发兵镇压农民起义，因有此号，非正式官名。绣衣：也是监察御史的别称。

   ③中祀：次于大祀的祭礼。所祭对象历代略有不同。大祀，为最隆重的祭祀，祭祀天地等。《清史稿•礼志一》：“清初定制，凡祭三等：圜丘、方泽、祈谷、太庙、社稷为大祀。天神、地祇、太岁、朝日、夕月、历代帝王、先师、先农为中祀。先医等庙，贤良、昭忠等祠为群祀。乾隆时改常雩为大祀……光绪末，改先师孔子为大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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